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鹌鹑_分节阅读_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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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剪却还是目不转睛看着他们,那群正在安静的餐厅里尖声欢笑的孩子们。他刚刚做了一个影响一辈子的决定,却没有任何感觉,资金有希望了他没有多庆幸,好像把自己随便卖了,他也没有多遗憾。好像自己只是个旁观者,下棋似的,选择合理的步数。他现在也是个旁观者,18,他看着那两个鲜红的数字。是谁的十八岁生日。应该是最中间,被所有人簇拥着的那个吧,他已经把校服脱了,露出里面个性十足的T恤衫,奶油在他挤了满脸的笑容间纵横,显得他很老,但也是真的快活。

    自己的十八岁是怎样,杨剪完全想不起了,大概就是吃了一碗杨遇秋煮的面条?但李漓在那儿弟弟弟弟地说着,让他不得不记起两年多前,李白成年的那个夜晚。

    毕竟是大生日,谁也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记得,老板没给李白排班,倒有好几个同事打来了电话,罗平安也打了,杨遇秋也打了,还说要晚上聚聚,但李白不肯,出不出门他都只答应跟杨剪一块,只接受两个人一起。

    杨剪清楚地记得自己还是把他拉出家门了,带他逛街买了新衣服,看了一场票没提前卖完的话剧,买了蛋糕,还吃了新开的必胜客,最后喝了点酒,就这么毫无新意地度过,太阳下山就回家,早早地上了床。还是在那九层的老公寓里,李白的脸像块冰箱里拿出来挂汗的黄油,他快化了,他抓牢杨剪的手。

    “哥,哥,别骗我,”当时李白是这么说的,把醉蒙蒙的笑脸藏进杨剪怀里,“这些东西是我的吧,是不是天亮了,就不是我的了?”

    是十八岁。

    十八岁有什么珍贵的?

    又有什么可骗你的?

    怎么会这么久都没有忘啊。

    杨剪闭了闭眼,毫无预兆,他感到强烈的挫败,这是突然的袭击——拉黑邮箱到底是什么幼稚举动,造起一座摇晃的城墙,现在无数个李白已经爬了上来,丢掉了梯子,再不准备走。

    哥哥,Ewedihalehu,我真的好开心,这无数个李白爬满了他全身,压着他,和他讲话。

    醒醒,他对自己说道。

    杨剪强迫自己把眼睁开,他把目光挪回李漓身上,轻轻笑了,不可谓不生动。

    “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李漓摇了摇头,却又道,“就是刚才那样,你特别专心地看着某处的时候,”她的笑意转深了,“总让人觉得你很……文雅脱俗?遗世独立?也不是,只是觉得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夸张形容词又来了。

    发呆而已,杨剪想说。牛肉已经被石板烫糊了,杨剪看着它,兴味索然。跟一个人学的。这句话他没有办法说出口。

    第39章不认识它了

    五月过到九月,李白觉得自己的时间可以泾渭分明地分为几部分——六成半用来工作,三成用来睡觉、吃喝、活下去,剩下那半成,他在街上闲逛。

    算算具体的,这一百多天里,自己竟然有将近一周日夜不分地花在逛街上面?

    好像也并不是夸张。

    薪水高强度大,拍电影又是那种开机一天就有开销的烧钱活儿,这道理李白当然明白,至于休息日里同事们为什么都窝在帐篷里补觉补到昏天黑地,这答案也是显而易见。只能说他自己精神头比较大,非但平时该睡觉的时候能够持续失眠,每逢有时间自由活动,他还要从影视基地搭一个小时大巴来到瓦尔扎扎特人口密集的城镇,一次只揣一张绿钞和几个钢镚,避免路遇歹徒,自己损失太惨重。

    然而实际上,藏在包里的刀子一次也没有派上用场,相反地,李白发现当地那些戴草帽的大胡子跟穿长袍的妇女还都挺友善。譬如卖瓜果的,把蜜瓜切成长条摆在摊前,李白试吃了也不买,他们就用蹩脚英语跟他吆喝:“Onemore,onemore!”卖自制首饰的,好娇艳一朵烤漆蔷薇花儿,李白戴上耳朵照镜子,太喜欢了,照到脸发红,他开心得不得了地往摊主手里数钢镚,她说的也是“beautiful”,看他的眼神没有异常。

    不需要欣赏,只要不见怪就足够了,要是非要见怪,那随便你,我没辙,李白就是这么想的。避开富人聚集墙壁雪白的酒店度假区,潜入那些住满三教九流的灰黄街巷,他往往就能感觉到这种自在。李白还租过他们的电动自行车,尘土飞扬地满城乱骑,最远的一次骑到过城郊的一大片沙漠。

    只是随便照着地图找,居然还真找到了。抵达时大约是下午三点,遇上最后一个行人是在至少二十分钟前,他独自停在沙海边缘的断崖,松开车把任其倒地,自己坐上滚烫地表,压低帽檐,垂眼凝望那些金黄的沙丘。八月初的天气,万里无云,李白把带的两瓶水喝光了,却还是有种被晒干的脱水感。衣裳挡不住皮肤上的炙烤,他倒自得其乐,半截裤下的小腿晒得通红,在热气中悬空。

    他始终觉得那些砂砾组成的山脉正在自己脚下流淌着,它们是那么光滑、流畅,但那些光与影交错于细微之处,总能构成他想看到的形状。他看到冬青树、红沙发、猫头鹰的回旋,看到杨剪。还有海市蜃楼,婆娑的树影和古堡。自己很渺小,世界也渺小,在这里称得上大的唯有时间的轻逝,如果一千年前有一片羽毛在此飘落,也会被放大,拨起他全心的跳动。

    直到落日贴近地平线,给沙漠镀上窄窄一层黑边,把天地都染成棕褐与橘红,李白才骑车离开。他得坐巴士回基地了,但他把这一天的见闻全都记住了,在下一次的休息日里,借来同事的联想笔记本,花一整个上午,打了三千多个字最后删成一千二,讲给杨剪听。

    那么,杨剪听到了吗?

    没有一封回信。

    李白还新打了三个耳洞,都在耳骨上,分别戴上小圈、星星、十字钉,都是黑色,下唇靠近左边嘴角也有一个小眼,他戴上一枚银闪闪的细唇环。每一个都是他自己动手扎的,扎完就得工作出很多汗,结果只发炎了一个,现在完全好了。琳达姐、莎莎和几个有点熟的后勤场记都夸他好看。

    他把这些也全部写下来,全部告诉杨剪了。

    不过它们都并非同时打下去的,而是隔段时间来一个,因为他只有在昏昏沉沉不确定自己还是活着的时候,才会极度需要在身上扎个眼。好比一种标记,疼痛教他不再害怕淡忘。因为洞非常忠诚,只要有一根金属始终戳在那儿,它就不会被磨淡,更不会长上。这是短痛。是清爽的。带的烟都抽完了,当地的抽不惯,也买不起,这才是长疼,是扭捏折磨。

    李白觉得这属于被迫戒断,相当于被瘾掐着脖子还得坚持往前走,所以自己每天才那么痛苦。

    这是他没有写给杨剪看的。

    他仍然在想,杨剪看到了哪些,又猜到了哪些呢?不用回信是自己说的,那现在也不该有太多的期盼,李白只是希望自己发出的那些东西在杨剪看来是快乐的,有趣的。他可以无数遍想象杨剪嘴角的笑,四周黑洞洞,电脑的荧光亮着,有冷冷的蓝,有温暖的弧度。但杨剪他究竟笑了吗?

    存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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