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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古读书人的嘴就是最利的,章显太子故去后前朝大将徐敬业谋反,骆宾王曾作《为徐敬业伐冯瞾檄》,至圣后称帝登基,陈
    乐平亦作《讨冯贼诏》,如今圣人有了皇子,‘太女’自然就显得名不正言不顺,空惹非议了。
    姚琚替她剥了个柑:“我在家时倒没怎么与他碰过面。”
    隋文帝废九品中正制,士庶之别再不如魏晋南北朝时严苛可怖,但差距仍在,隔阂仍在,世家郎君们交际,韩侑之流委实难以
    参与。
    “算了,不说他了,”冯献灵就着他的手吃了两瓣柑橘,“能不能高中还是两说呢。”
    如今摆在面前共两件大事,一是三月春闱,二是四月金山公主出京。小勃律的使者尚未离去,听说迎亲队伍已然上路,麻烦就
    麻烦在送嫁的人选上——金山没有同胞兄弟,隔母庶弟今年才三岁。
    “由宜阳王叔亲自去送也不是不行,只怕母皇不会同意。”
    孝诚二十年起绝大部分封爵的宗室都被陆续罢去了实职,除了极少数格外出类拔萃之人,鲜少外派外放。哪怕是为了施恩,女
    皇也不会愿意破这个例。
    太女妃认真想了一会儿:“既然父族不行,何不从母族挑个人出来?”
    殿下双眼一亮,是啊,宜阳王妃出身元家,说出去并不会堕了公主的名声,表兄也是兄,元氏族人送嫁既不显得皇室冷情,又
    可暂全他们天伦之聚。
    “妃君真是冰雪聪明,”她笑嘻嘻的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记你一功。”
    姚琚反手捏捏她的脸:“眼下还有一事将近,殿下怎么忘了?”
    冯献灵认真回想了一番,抬眸给他一个狐疑的眼神。姚君道:“听闻殿下生在孟春。”
    她立刻啊了一声。
    宫中不兴过生辰,据说女皇诞生时先帝痛叫了两日一夜,险些命丧当场,元元得以每年庆祝是借了中秋的光。迎着他好奇直白
    的眼神,冯献灵难得扭捏了一下:“我生在二月初一,往年也就是斋戒沐浴,再吃碗百花汤饼。”
    所谓百花汤饼是将面片制成牡丹、芙蓉、芍药等花朵形状,调以颜色、施以味道,取‘百花之王’的雅趣。外面百姓人家的小
    娘子也吃这个庆贺生辰,只是不如药膳局做的精致。
    他想起她是寤生女,生怕戳中她的痛处,不自觉放软了声气:“生在二月初一,所以叫懿奴?”
    小娘子更害羞了,埋在他怀里点了点头:“真的不必大费周章,你陪我吃碗汤饼就很好了。”
    “礼还是要送的,上次送你的发簪总也不见你戴,这次送一支更好的。”
    殿下耳朵红了,嘴上仍不忘自辨:“并非我不想戴,实在不搭嘛。”
    去年寒食节他从宫外买了一支喜鹊登梅的长簪赠她,造型精巧,质料却称不上顶尖,一年不到鎏金的簪身就开始褪色,戴在头
    上格外突兀。
    此事说来尴尬,冯献灵眼珠一转,试图转移话题:“对了,你家今年可有人下场科考?”
    “有也是远支。”他道,“虽说试卷不糊名,也不可能真的徇情舞弊,能不能中选还是看其文采。”
    不少寒门士子抨击科举不糊名,总觉得是便宜了世族子弟,殊不知每次常举(即三年一科举)高门、寒门的中选人数都有一定
    比例,算是本朝不成文的潜规则。四海初平,天下初定,对普通百姓来说供儿郎读书仍是一项十分庞大的开支,县学、州学的
    老师也未必比士族多年传承讲解的更精到透彻,糊名制度就目前来说,弊大于利。
    “若是任由门阀把持朝堂,岂不是回到了三国两晋?”殿下叹了口气,“再过十年,不,二十年,等我们年近不惑,差不多就
    可以推行糊名、全凭实力选士了。”
    一十六岁生日还没过,居然就开始畅想‘年近不惑’了,郎君忍俊不禁:“是,届时家家闻鸡起舞,户户凿壁偷光,三岁小儿
    亦知孔孟,八旬老翁可解春秋。”
    冯献灵被他逗笑,金镶白玉的葫芦耳坠晃个不停:“还有女子呢,天下女子皆识文断字,教书织布、当垆算账,再不会出现溺
    毙女婴、吃绝户之类的事啦。”
    良人
    今春多雨雪,上元当日不巧下了一场黄昏雨,百姓们游兴不减,沿街搭建起长棚,照旧熙熙攘攘的挤满了整座神都城。
    殿下忙着准备科举事宜,又要核算军需、安排送嫁,一时分身乏术,实在不放心冯月婵一个人出宫看灯,只好将李同兆悄悄派
    了过去。
    “不必寸步不离的跟着她,也不必与随行的紫微军过多交涉,若要买什么、吃什么都由她去,只一条,决不允许安息王子与她
    接触。”
    前线战况胶着,小勃律与周国联姻在即,鄯思归很可能会兵行险着。郡王女乃至亲王女都不足以令大食和突厥心生忌惮,唯有
    至尊亲女能做到这一点。
    李司直是去年中秋随圣驾一道回宫的,短短数月间消瘦了不少,闻言叉手称喏:“末将领命。”
    “不仅仅是王子本人,胡人、粟特人,一应可疑之人……”她还是不放心,“总之若有异常,速来报孤。”
    李同兆用余光瞄了她一眼,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默默将头压的更低:“谨遵殿下吩咐。”
    随着皇子出生,朝野内外暗流涌动。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至尊与太女之间不可挽回的裂开了一条缝隙。虽是被迫卷入,此时他
    已无法独善其身,或早或晚,必须在甘露殿与东宫中二择其一。
    “去吧。”
    当时无人料到,这个时刻会来的这么早。
    二月初一,太女诞辰,至尊钦点左金吾将军李逊、检校礼部郎中元木兰为金山公主送嫁。如果说这个安排还能理解为文武共
    举,恩及宗室,以‘大婚一年仍无子息’为由直接赐进东宫的两名良人就不能不引人深思了。
    刘咏思与刘安,具是前朝高祖后裔。
    皇太女回东宫时神色十分平静,仿佛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因此既不委屈也不愤怒,更衣时一派淡然的吩咐姚琚将人挪远一
    些。
    “尽量别教他们出来走动。”
    此二人一母同胞,长的一十八岁,幼的亦有十六,虽没见过真容,料想不会生的太差。
    见她这副模样,太女妃暂时按下了胸中那点不舒服,轻声问道:“陛下是想?”
    她叹着气倒进他怀里,语调毫无波澜:“陛下老了。”
    元日落齿,病痛缠身,不断冒出的白发和皱纹提醒着她……青春易逝。她老了,她的女儿却正当年轻。皇室需要一个已经长成
    的储君安定民心,皇帝本人却无法不因储君的日渐强盛而警惕难安。
    皇子太小,能不能长大还是两说;庶公主们一个顽劣不驯一个体弱多病,俱都抬不起来,她只能削弱她,削弱太女在朝堂和坊
    间的影响力。
    ‘无子’就是一个不错的切入点。
    “只要那两位刘君进了东宫,不论他们是因何而来,也不论我有没有宠爱他们,一顶色令智昏的帽子是逃不掉了,日后东宫所
    出的孩子亦会被怀疑血统纯正。”
    哪怕是皇嗣,混有刘氏血脉就绝无可能继承大统。
    姚琚亲了亲她的发顶,冯献灵仰头看他:“明日你收拾一间小佛堂出来,就比照着陈君那儿的规格好了,太女无子,你这个太
    女妃敢不愧悔交加、斋戒三月?”
    他知道她是想将他摘出事外,自己示弱总好过圣人问责,顿时浑身一暖:“……那你呢?”
    “政务繁重,我又人小力微,韬略手腕虽不及母皇万一,亦不敢不勤谨事君,哪有闲情逸致考虑子嗣之事?”
    郎君捏捏她的耳垂,噗的笑出了声:“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冯献灵扑上去咬他的脸:“美人慎言!”
    二月十八日申时,大小刘良人同时礼成,分别住进了竹林深处的福阳居与临华馆,当夜太女殿下因政事未完,无心享乐,直接
    宿在了明德殿。
    清早姚琚听李高通禀,说两位刘君急着要来向他请安。
    “不必了,”太女妃微微一笑,“就说本君潜心斋戒,令他们好自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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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事
    李常侍退出殿外抹了把汗,脸上的笑容无懈可击:“二位良人恕罪,妃君正做早课,恐怕无暇接见二位,请回吧。”
    虽是意料之中,到底被拂了面子,刘咏思与刘安对视一眼,恭敬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拜访妃君。”
    冯瞾篡权后刘氏子孙被大肆屠戮,如今存活下来的不是血脉偏远就是及时倒戈,财势地位都大不如前。刘大郎与刘四郎自恃风
    姿出众,在豪门贵胄中或许算不上什么人物,在区区姚氏面前却可以拿一拿昔日王孙的架子。
    没想到太女妃压根儿不接茬。
    “阿兄,我们……”
    四名宫娥尽职尽责的坠在身后,刘咏思蹙眉直接打断了他:“我们什么?还以为是在家里么?谨言慎行。”
    谁也不知道圣人突然将他们赐给太女是什么意思,东宫这位储君并不贪色(至今也就一个正妃,一个良俤),三人之前从未见
    过,想来不会是她主动要求。
    无论如何,一进来就不软不硬的四处碰壁,绝非吉兆。
    刘安毕竟年纪小些,闷头跟着哥哥回到住处,大咧咧的捻起一块婴儿巴掌大的水晶龙凤糕:“我们是不是要被一辈子关在这里
    了?”
    刘大郎瞳孔一缩,大步上前捂住他的嘴:“你疯了?这种话也敢口无遮拦、四处乱嚷?能进东宫侍奉殿下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
    气……”
    说到最后自己都觉得气弱,讪讪松开了手。
    刘安自知失言,咽下糕点忙道:“阿兄莫急,既然太女妃没空见我们,何不去找陈君探探虚实?”
    说是皇太女的妃君,到现在连本尊的面还没见过,若不想寂寂老死在这深宫,唯有自寻出路。
    刘咏思沉吟片刻:“听闻陈良俤也曾得过宠,只是他生性淡薄,未必肯出言提点。”
    “肯不肯的,不试试怎么知道?”
    无圣斋里小太监们正忙着清点茶具、打扫屋宇,最近东宫新来了两位良人,从相貌到穿戴,从打赏到谈吐,宫人们闲聊总绕不
    过这点谈资。
    领头的牛眼小太监哼道:“依我看,长得还不如咱们良俤呢,殿下未必瞧得上眼。”
    礼成当日就被扔在住处枯等了一夜,至今没想起问他们一声,可知殿下没放在心上。众人纷纷附和:“就是,论家世咱们良俤
    也不输给他们什么,论品貌就更别提了,殿下……”
    “王信,”内室忽然传出良俤的声音,“燃香,更衣。”
    牛眼小太监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活计一骨碌小跑进去了。
    东宫进新人不是秘密,陈菩自然也听到了消息,与没头没脑、整日焦急惴惴的宫人们相比,他这个良俤冷静镇定的多。
    那两位刘君都不是冯献灵曾亲口承认‘喜欢’的人。相处日久,他对她也算有了些了解,倘若真的十分中意,不惜费尽机心弄
    进宫来,殿下是绝对不会故作冷待、引人误会的。
    情之一事上,她的好恶从来明明白白。
    “良俤,”才刚更衣完毕,一个小太监捧着茶水怯怯道:“启禀良俤,两位刘良人正在门外等候拜见……”
    说曹操曹操到。陈菩眼皮跳了一下,不太耐烦的向厅堂走去:“不见。”
    小太监欲哭无泪的等了一会儿,发现等不来不见的原因,只好苦着一张脸出去传话。
    寻常百姓家里,姊妹共侍一夫是一等一的丑闻,但在天家,前例比比皆是,多不胜数。没等神都儿童将‘凤凰双栖,飞入青
    宫’等歌谣唱熟唱腻,三月初科举放榜,又是一轮狂欢盛事。
    “居然真的是他?”金花帖上‘韩侑榜第一’五个大字赫然在目,冯献灵不免又惊又笑,“这下韩君可以赢回不少赌资了。”
    见她没有不悦之色,鱼兴终于放松下来,娃娃脸上微微泛着红晕:“新郎君们打马游街,如今坊间都在议论这位韩君呢。”
    按照惯例,前三甲的试卷由专人抄录誊写,张榜三日告示天下。此举既可安抚那些落第士子,令他们参考他人文章以审阅自身
    不足;亦可证明朝廷取士清明,并无徇私。
    “事情就出在这试卷上,一孙姓郎君自称曾在韩侑住处见过一模一样的题目文章,又兼吏部侍郎曾与之同桌共饮,便疑心他贿
    赂舞弊,联合多名士人意欲请奏。”
    寒门子弟晋升,除了为人幕僚便只有科举一条路。俗语云‘五十少进士’,多的是寒窗苦读数十载依然汲汲无名的白衣书生,
    舞弊二字一出自然一石激起千层浪。冯献灵道:“他的卷子在哪里?令人取来孤看一眼。”
    今年的题目是简正夷亲自出的(虽是宠臣出身,简公文采辞藻不逊当朝任一文臣),问:有征无战,道存制御之机;恶杀好
    生,化含亭育之理。顷塞垣夕版,战士晨炊,犹复城邑河源,北门未启;樵苏海畔,东郊不开。方议驱长毂而登陇,建高旗而
    指塞,天声一振,相吊俱焚。夫春雪偎阳,寒蓬易卷,今欲先驱诱谕,暂顿兵刑,书箭而下蕃臣,吹笳而还虏骑,眷言筹画,
    兹理何从?
    大意是征战必定造成伤亡,杀生势必违背天理,不战而屈人之兵方是兵家上策。如今帝国西境战事频起,天子和宰相都在为征
    伐之事夙夜忧愁,如果能通过外交手段休兵罢战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不知诸位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
    韩君的试卷上大方写道:尧、舜、汉高祖、光武帝、前朝太宗皇帝等明君之所以受百姓爱戴,国家富强,是因为政令切合国情
    的缘故。
    北魏以来,朝廷授田于一夫一妇,征税亦以一夫一妇为单位,如今我周不授业田与丁妻,又兼贵族、官僚、僧侣、捉钱令史等
    地主官僚抢占良田,致使百亩业田实只六十,然朝廷收税仍以一夫一妇为单位,强要百亩之标准,致使百姓流离,或逃亡边境
    或卖身为奴,国之不富,其因在此。
    ……洋洋洒洒一大篇,从国家为何不富一路写到了国家为何不强,又从税制改革入手谈及了兵制改革,鞭辟入里,字字珠玑,哪怕
    是殿下亲自评卷,状元也不作他想。
    “倒是个难得的人才。”她心道——
    科举试题出自张说的《试洛州进士策问四道》,没算在字数里面。
    春莺
    事关两位宰辅(同平章事裴如意之女恰好许给了崔家神都分支,严格来说二人算是姻亲),状元舞弊案很快传到了圣人耳中。
    冯令仪染着指甲笑问:“依你看,此事当如何解决?”
    科举舞弊非同小可,往小了说是官官相护、扰乱考试秩序;往大了说便是破坏人才选拔的唯一通道,是在动摇帝国的根基,处
    理不当势必引起群情激愤。
    甘露殿里熏着一股甜腻腻的玫瑰花香。皇太女稍作思索,低眉莞尔道:“简相、吏部、礼部,知晓试题者绝非一人两人,这个
    韩侑又才名在外、交游广阔,若将朝中与他一道饮过酒的都抓来审问一遍,未免劳师动众。既然考生们不服,口口声声说他窃
    题作弊,何不加试一场?由阿娘亲自出题,是非黑白自可分明。”
    事到如今再去追究‘物证’已经毫无意义了,倘或搜到字纸,韩侑定说是他人蓄意诬陷;搜不到孙君等又会说他早有图谋,毁
    尸灭迹,不如一力降十会,快刀斩乱麻,谁对谁错,实力说话。
    言辞虽然委婉,其中的维护之意却不见损减。女皇不由看了她一眼:“若他加试落第了呢?”
    冯献灵道:“依周律,逐出神都,终身不得录用。”
    韩侑是今年为数不多的、真正参透了题意的人,弱国无外交,比起所谓的话术、谋略,富国强兵才是唯一且治本的正途。他有
    眼界,有文采,有胆识,缺的只是一个合适的机会。
    在圣人和天下面前大放异彩的机会。
    三月桃李尽放,华林园里成熟了第一批樱桃,除了进献太极宫的最上品,余者都被贵女们买回家中宴客。
    南祖崔氏亦是一方名门,在洛河南岸购有别业,崔十六娘上京后终日与本族、别族的姐妹们赏花宴饮,好不快活。
    “都说阿柔夫婿一表人才、文章盖世,怎么来了这许多日子,也不见他出来露面?”
    窃题之说早就传的沸沸扬扬,为此圣人特地于三月末加试一场,前无古人,本朝首例,崔意柔可不相信还有人没听说。小娘子
    虽是二婚,奈何保养得宜,二十四岁看着像十八九岁,当即拢了拢臂间披帛,挑眉笑道:“他不来不是正好么?省的打搅我们
    取乐。”
    击鼓弹琴的伶人俱是十七八岁的翩翩少年,唇红齿白,声如天籁,闻言向主人位含笑投去一瞥。
    陪客们见怪不怪,都道:“正是。不过寒门庶族,也想摆出郎主架子,管束我崔门贵女不成?”
    恰逢一曲终了,十六娘举杯大笑,随手拔下珠花向堂下掷去:“这支《春莺啭》唱的好,赏!”
    黄昏时分家奴来禀,说郎君今日宿在了舒二娘子处,不回来过夜了。崔意柔描着眉随意应了一声:“那就叫兴奴过来陪我用膳
    吧。”
    不一会儿一个面如傅粉的伶人走进内室,十六娘眉开眼笑,纤手一指:“坐。”
    少年规规矩矩的跪坐在侧,起手用玉箸替她布菜。
    “今日新得了一篓樱桃,我已吩咐人洗净镇凉,再浇上乳酪和蔗浆,一会儿你也尝尝。”
    见她全无心事,还在记挂着吃喝,兴奴忍不住道:“……娘子当真一点也不担心?”
    事情闹得太大,南祖崔氏亦去信来问。十六娘含住筷尖的鱼肉,毫不在乎的反问一声:“担心什么?”
    当初阿耶不顾祖父反对,执意要将她许给韩侑不就是看中了人家的才华吗?别说区区加试,就是立时要他倒背经典、算术九
    章,她也相信他不会输。
    爱寻花问柳就去寻花问柳好了,只要不累及崔家名声,也不来烦她扰她,她乐得自在。
    “娘子说的是,”兴奴慌忙低头,“是某多虑了。”
    神都城内某伎坊,软香轻雾中数名美人琵琶横抱,辅以羯鼓、竹笛、琴瑟,其音如风穿林动,花开莺啼。
    韩侑醉卧上首,击节而歌,口中不时冒出两句“昆明池南柳未开,青宫先出一枝梅。丽人低唱《春莺啭》,花下傞傞软舞来”
    之类的句子。
    东宫又称青宫,青宫先出一枝梅,这是明着讽刺那位又纳了两名良人。作陪的宋君面色一僵,故意举杯劝酒,好岔开话题:
    “如何?早说舒二娘子色艺双绝,比那些名门淑女也不逊色什么吧?”
    名妓年方二十,闻言眼波流转,敛衣淡笑:“郎君折煞奴家。”
    从小小伎子做到一坊都知,早不是靠容色技艺搏人怜爱了。韩侑借着酒劲儿稍稍撑起上身,半晌,笑道:“确实。娘子能歌善
    舞,温柔解意,不知胜过崔女多少。”
    世人皆知他攀着崔氏裙带才有机会与朝臣名士结交,舒娘子不欲惹祸上身,替他斟了杯水酒,软语劝道:“郎君此言差矣,须
    知温柔解意有温柔解意的好,明艳风流亦有明艳风流的妙处……”
    话还未完,韩君朗声大笑:“是我醉糊涂了,竟与你这无知妇人谈论这个!”
    功名
    席间氛围顿时一僵。都城名妓有以席纠(裁判酒令)见长的,有擅清谈老庄的,有会作画的,自然也有写诗的。舒二娘子正是
    以诗文独步洛京,冷不丁被蔑称为无知妇人,神色不由一冷。
    好在韩侑烂醉如泥,不一会儿就抱着酒盅沉沉睡去,假母熟门熟路的唤人将他抬至厢房,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那厢娘子卸罢晚妆,犹未解气,梳着头发恨道:“魁首之才,不过如是。”
    大周取士极其严格,每次大比至少有上千人参加,然而高中者不过五十,有时甚至连五十人都凑不满,能在千军万马中拔得头
    筹,真才实学、心理素质缺一不可。相比之下武举就乏人问津了,这十年海内承平,边疆亦无仗可打,兵士们赚不到军功自然
    无从升迁,连带着武举也日渐没落。接连两次常举,可堪入眼的将才一只手就数的过来。
    明德殿内冯献灵揉按着额角,将面前一封奏疏用力阖上:“发回去吧。”
    夜色渐深,烛火摇晃,鱼兴轻手轻脚的上前换了盏热茶:“子初二刻了,殿下歇歇吧?”
    两位良人至今没能侍寝,不知是不是‘夙夜在公,无心享乐’的这番说辞惹恼了女皇,半月来东宫事务堆积成山,再这样下
    去,很快皇太女连睡觉的时间都将没有了。
    “无事。”她接过茶盏酽酽的喝了一口,压下倦意便伸手翻开了下一本奏疏。
    我周与大食军交战已有三月,虽说胜负各半,仰仗着充足供给与地利之便,周军目前仍稳稳占据着优势。五日前娑勒城一役大
    获全胜,独孤贺麟亲自上表为部将请功。
    独孤家世代武勋,笔锋刚毅,目光滑过那一行行名字,似能闻到边关的风沙与血水。
    ……队正薄无伤上阵八上获五跳荡功一着请晋封为从八品御侮校尉
    ……殿下眼神一滞。
    所谓上阵功,指的是敌众我寡、兵力多有不及的情况下依然奋勇杀敌,最终取得胜利;上获功是指杀伤或俘虏了敌军十分之四
    (及以上)的人数;至于跳荡功,“凡临阵对寇,矢石未交,先锋挺入,贼徒因而破者”——两军对垒,尚未开战,先锋一
    骑当先冲入敌营,对方因此四散溃逃。
    她不信邪的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半天,又命人取来安西都护府卫士名录,再四确认是同一人后面色逐渐僵凝。
    不是斥候吗?好端端的怎么又被调去做了先锋?独孤将军在想什么?今年他才一十五岁!
    有心要将这次请封驳斥回去,又念及那些战功来之不易,笔尖犹豫再三,还是慎之又慎的批示了一个‘允’字。虎父无犬子,
    当年他父亲身上的伤疤殿下曾亲眼见过,有刀有枪有马蹄,甚至还有陈年的火燎伤。
    “殿下不知道吧?俺们祖上没当过官儿,最容易被上峰抢功了,上资次资(即官员之后)胡乱砍两刀就有人为他们上折子,提
    拔他们当都尉、将军,俺们这样的无资,不攒个八九十次上阵上获,哪儿能得到一句提名呢?”
    “行伍里最不值钱的就是十一二岁的毛头小子,好些还没车辕高,跟着上一次战场就没了。唉……没法子啊,军户军户,不就
    是老子死了儿子替?朝廷给俺们免租免税,不能一点力都不出吧?就是可怜了娃娃,阿耶一战死,阿娘保不齐就得改嫁,烈士
    抚恤也不知哪年哪月才能批下来,不就只能提着脑袋去当兵、自己养活自己了?”
    “殿下?”见她久不动作,呆呆痴坐,鱼兴极轻极低的唤了她一声,“殿下可是乏了?奴婢教人准备些糕点来吧?”
    冯献灵猛地回神,半晌,嗯了一声。
    远近
    依周律,不满十四岁的少年不得从军,可法不外乎人情,太多因天灾人祸无力谋生的孩子出现在折冲府,除了接纳,似乎也没
    有更好的办法。
    她不知道他在瓜州晋昌郡呆了多久,又是因为什么从延州辗转去了陇西,直到去年卫士名录上才正式出现了他的名字,短短数
    月,连立大功。
    战时请封是不能驳的,殿下累糊涂了,此时此刻才想起这条惯例——怕寒了将士们沙场报国之心。
    “到底是武将世家。”冯献灵暗自咬牙,独孤贺麟较之当年的覃愈更添一分老辣、两分精明,一个十五岁的、出身寻常的八品
    校尉足以激励整支大军,须知哪怕是新科状元,初封也就是个正九品的校书郎。
    微末时得他亲自请官,来日薄校尉崭露头角,敢不铭记独孤家的提携之恩?
    自从步弘童老病乞休,独孤、尉迟等鲜卑大族也显出江河日下的颓势,小一辈中人才凋零,全靠独孤俱罗、尉迟信等中流砥柱
    支撑门楣。殿下一惊复又一叹,独孤公也老了吗?
    请功奏疏送到女皇案头,不出意外的也得了一个‘允’字。三月末科举复试,皇太女因故未能到场,反而是淮阳公主被悄悄叫
    去了子午亭。相隔一道竹帘,本次上榜的五十名进士或凝神沉思或胸有成竹,墨香袅袅间笔走龙蛇。
    “如何?”女皇身穿一袭银红色织金坦领襦裙,长发挽作盘桓髻,斜簪着一支双龙牡丹步摇。
    冯月婵傻乎乎的没听明白,只得垂首恭敬道:“……儿愚钝,还请阿娘明示。”
    至尊今日似乎心情很好,扬唇微笑之余不忘伸手摸摸她的头发:“你阿姐也是这个年纪开始选妃的,不必不好意思,若有中意
    之人,阿娘做主替你赐婚。”
    赐……赐婚?这两个字不啻于晴天霹雳,二公主面色一白,好半天没想起应如何回话。别的不说,我朝公主下降多取豪门望族
    之后,累世公卿之家,从没有过在进士生员里选婿的先例——毕竟宦海沉浮全无定数,倘或驸马被贬了官,难道公主也跟着
    天南海北到处跑吗?
    李降儿去世后她一直鸵鸟似的躲着李逊,李逊……亦有很久没来找过她,冯月婵总觉得来日方长,待季家彻底失势,待她再长
    大一些,能像个成人在阿姐面前说的上话,这个结终有解开的一天……就这样急匆匆的嫁作人妇,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甘心
    的。
    “儿还小呢……”被至尊的目光盯着,淮阳冷汗直冒,话也说的颠三倒四,“他们中最年少的都有二十七八,儿不想一嫁过去
    就给人做后母。”
    原状元韩侑二十有九,原十九名卢星汉年方二十七,按照五十少进士的标准,两人都已是万里挑一的少年英才。这个年纪或许
    不曾娶妻,姬妾与庶子女是一定有的。
    “这有何难?”至尊又笑了,眼角的细纹如叶脉徐徐铺展,七宝步摇轻移慢晃,仿佛此事根本不值一提:“你是大周的公主,
    谁敢让你做后母?”
    冯月婵毛骨悚然,猛地想起当年圣后赐婚诸王,以求‘冯刘合一’时秘密鸩死无数元配王妃及嫡子嫡女的事迹,在天家威严面
    前,几条人命又算得了什么?
    公主不免慌张起来:“阿娘,儿、儿还未想好,他们都太平庸了,不配作儿心仪之人!”
    一阵短暂逼仄的沉默,女皇终于别开了视线:“如此,今日你就先回去吧。”
    公主的仪仗离去后不久,一位戴着面具的僧人蹒跚入内:“陛下……邱尚仪说陛下找我?”
    声音嘶哑断续,甚至微微有些发颤,冯令仪却不以为忤,随口命他烹茶。
    与经常出入宫禁的白马寺高僧不同,他的头顶没有戒疤,只有一条狰狞可怖的伤痕从头皮一路蜿蜒至面具以下,想必是新伤,
    痂皮脱落后皮肤呈现出新生脆弱的粉色,裸露在僧衣外的双手颀长优美,但指甲残缺、遍布挫伤。僧人紧抿着嘴唇、十足认真
    的为她煮茶。
    春风习习,女皇陛下忽然开口:“依你看,今年的新科进士如何?”
    他手指一抖,险些抓不稳茶壶:“臣不敢……不敢妄言朝政。”
    女皇嗤笑一声,看也没再看他,仿佛压根儿没有期待他会作答。不一会儿甘露殿的掌事太监弓腰上前,冯令仪抬手扶了扶鬓
    发:“说吧。”
    大太监低声回禀:“二公主未作停留,径直往东宫去了。”
    钟情
    冯月婵没有乘舆,一路步履不停、仿佛有什么东西紧追在后似的疾行闯进了东宫。最近一旬冯献灵夜夜宿在明德殿,直到被引
    进丽正殿上茶,二公主才惊觉阿姐的脸色着实不太好看。
    严女史小声为她解惑:“太女殿下刚从彭公府上回来。”
    老健春寒秋后热。开春后彭掞偶感风寒,不知怎么一直没能痊愈,短短数日竟已起不来床。前日鸿胪寺彭少卿放话,说家中已
    然开始收拾行装,预备入夏前启程送老父回乡养病。
    安土重迁,叶落归根,彭公今次怕是真的不行了,才会想在闭眼之前最后看一看故土的风景。
    淮阳一向不怎么擅长安慰人,捧着茶盏干巴巴道:“你……你也别太难过了,若把自己伤心累倒,不是教他平添了担忧吗?”
    殿下莞尔微笑,算是承了她的情:“这么着急忙慌的赶来,出什么事了?”
    严晚秋主动退了出去。冯月婵鼓起勇气,道:“母皇要给我选婿,但我现在还不想嫁人。”
    听闻至尊将元元召去了子午亭,冯献灵眉头微蹙。金山出嫁在即,尽快定下驸马人选固然是好事,这个择婿范围却怎么看怎么
    透着诡异。
    听母皇的口吻,似是想为她选一户新贵?可是为什么呢?淮阳不像她,上有嫡女长姐,下有独子幼弟,生父一族更是提都提不
    起来,无须担心夫家借势谋逆。历来公主出降,非王侯贵胄、世家名门不予考量,李家、杨家、房家,甚至裴氏、谢氏、王
    氏,多的是相貌堂堂的适龄郎君,何必非要选个长她一辈的驸马?
    “你同孤说实话,”将这些疑问暂且按下,殿下压低声音,尽量轻柔的问道,“你是不是还在念着李阳冰?”
    冯月婵瞪大双眼,噗的喷了茶:“……我什么时候念着他了!我只是、只是不想太早成婚,不行吗!”
    “行,”她一副遭人调戏的烈女模样,冯献灵也懒得戳穿,“孤只是提醒你一句,你若真的钟情于他,拐弯抹角只会适得其
    反。至尊是皇帝,亦是你的生身之母,遮遮掩掩必然弄巧成拙,不如开门见山,以情动之。”
    过了约一炷香时间,公主低头哼唧:“你知道什么叫‘钟情’。”
    阿姐一点不肯惯着她:“那你知道?”
    “我对他……没有那种搂搂抱抱的想法,也没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情思,我就是觉得跟他一起玩很舒服。”她道,“他从不
    挑我的礼仪,也不会问我的功课,我们一起斗鸡跑马,去西市逛街听曲儿、去慈恩寺看和尚们俗讲佛经(俗讲与僧讲相对,是
    指僧人们以白话、表演的形式向百姓宣讲佛经内容,很受一般民众欢迎),哪怕什么事也不做,在码头看一天大船也不觉得烦
    腻。”
    冯献灵奇道:“这还不算钟情?”
    “这怎么能算钟情?”淮阳不屑又羞恼的瞪了她一眼,“互相心仪的男女不是这样的。”
    古有文君夜奔,今有倩女离魂,色授魂与、两情相悦时自然希望时时刻刻与对方黏在一起,什么身份地位、世俗偏见都可以忽
    略不计。甚至,如果注定不能长相厮守,何妨暂尽一晌之欢?
    她对李逊没有那种如火焚身般的热情。
    “身份地位、世俗偏见都可以忽略不计?”殿下的表情变得十分微妙。
    冯月婵郑重其事的反问:“倘若我不再是公主,犯了错被母皇贬为庶人,你就从此与我相见不识了吗?”
    “胡说什么?”
    “你就说会不会。”
    “……不会。”她是她的妹妹,骨肉至亲、血浓于水,别说只是被贬为庶人,就是被贬为奴婢,她也不可能置之不理。
    淮阳有点得意的笑了笑:“你看,你在乎的是我这个人,而非淮阳公主的身份。换到男女情事上也是一样的,因你是太女才对
    你动心动情的男人没什么好稀罕,不论你是谁、什么身份都依然喜欢你的,才是真正钟情于你的人。”
    公主离去后殿下频频走神,似有什么心事萦绕胸中,难以集中精神,到最后干脆驻笔闭目,仰头沉思起来。黄昏时鱼常侍悄声
    入内:“殿下……”
    冯献灵猛地弹开双眼,恍如刚从睡梦中惊醒:“有结果了?”
    知道她最关心什么,鱼兴不敢卖关子:“是。至尊亲自阅卷,状元仍是韩君。”
    殿中气氛霎时一松。小宦官趁势道:“时候不早了,殿下今夜的晚膳……”
    “鱼兴,”她忽然凝眸看他,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若有一日孤不再是太女,你当如何?”
    一瞬间娃娃脸血色尽失,鱼常侍毫不犹豫的伏首跪地:“殿下何必妄自菲薄?除了殿下,还有谁当得起储君之位……”
    声音越来越远,她眼中的疑色也越来越淡:“好了,不过随口一问,不必如此紧张。”
    短短一息功夫,后背被冷汗浸得湿透,鱼兴勉强应了一声。
    “明日再替孤备舆吧。”冯献灵摩挲着袖中银刀,极力表现的云淡风轻,“老师即将离京,想必还有许多话未曾与孤交代。”——
    倩女离魂不是指聂小倩和宁采臣哈,是指唐传奇《离魂记》。男主王宙与女主张倩娘是一对青梅竹马的表兄妹,两情相悦两心
    相许,可惜倩娘长大后父亲执意要把她另许他人,怎么都不肯松口,王宙只好与她诀别,借故远赴长安。本来忧郁成疾、缠绵
    病榻的倩娘也不知道咋回事,居然在表哥登船前追上了他,两个人旅游结婚,五年生了两个儿子。终于想起回乡看望老爹时老
    爹表示我女儿一直卧病在家啊?这个时候大家才发现跟表哥成亲生子的是倩娘的灵魂,魂归身体,这个人才算完整。
    “知君情深不易,是以亡命来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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