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八十八章 阿衡
“不错!”吴伯仁笑了笑:“他还说了,您如果不信,可以先去确认一下。”
胡宗宪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心里却已经信了,周可成这种故示大方的手法他实在是再熟悉也不过了,他思忖了半响,突然问道:“他让你来我这里只为了说这个,就没有别的事情?”
“回禀老师!那位大人让我代问老师一句,新帝继位之后,您是否有澄清天下之志?”
“出任首辅?”胡宗宪笑了起来:“那厮又在说胡话了,胡某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裕王继位之后,要么用前朝老臣,要么用裕王府中的自己人,如何轮得到我?”
“老师,周先生是这么说的,大明如今便如同久病之人,沉疴宿疾,集于一身,若仅为一首辅只怕无法治愈,若想澄清天下,则需予以阿衡之任,方可收效!”
“阿衡之任?”胡宗宪脸色微变,众所周知,明太祖朱元璋杀胡惟庸之后,便废除了宰相一职,自此之后有明一朝便再无宰相,首辅其实也不过是天子的一个高级秘书,对于内阁和六部的控制力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天子的信任和私人的能力,与职位无关。而阿衡本是商代官名,又作保衡,原本为保护教养幼年天子之官,后来变成辅佐天子之官,传说中曾经辅佐商汤消灭夏朝,将商汤之孙太甲囚禁在桐宫之中教育三年才让其复位的名臣伊尹就曾经出任此官。这个称号后世一般是用在霍光、诸葛亮、司马昭、尔朱荣这些“政由葛氏,祭由寡人”的权臣身上,与首辅可谓是天壤之别。
“他当真是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吴伯仁答道:“否则的话,借给学生一千个胆子,学生也不敢说这种话!”
“胆子着实不小!”胡宗宪冷笑了一声,却没有说明是指周可成还是吴伯仁,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伯仁,你怎么想的?”
“这种事情,学生岂敢随意开口?”吴伯仁沉声道:“不过学生此番进京,见闻颇多,与江南比起来,简直是两个世界!”
胡宗宪点了点头,他自然知道吴伯仁在北京看到了什么:“江南自古便是殷富之地,京城临近边塞,本就是不如的,加上这几年鞑虏不断南下,大军屡兴,自然是无法相比!”
“老师,我的意思是,江南已经不是过去的江南了!”
“不是过去的江南?”胡宗宪一愣,他意识到吴伯仁话中有话:“你是什么意思?”
“徒儿的意思是现在的江南与倭国、朝鲜、东番、南洋之地联系越来越密切,百姓食南洋之米、糖、油;得海外之银;而纺纱织布,烧陶晒茶这行销海外,与北地京城仿佛两国!”
“连米和油都食南洋的呢?”胡宗宪吓了一跳。
“嗯!”吴伯仁点了点头:“周先生这几年在南洋花费了许多心力,开荒辟野。当地土地肥沃,气候炎热,适宜甘蔗、稻米、油棕。每年往返江南南洋的五千石大船不下千条,返程时船上除了矿石香料之外,便是稻米、蔗糖、油脂。这几年江南的米、糖、油价都很便宜,即便是市井小民,闲暇时都能吃得起糖胡饼之类的小食!”
“哦?这么说来,那周可成倒也是做了一件好事!”胡宗宪笑了起来,他祖籍是安徽绩溪,明代属于南直隶,听说家乡安好,自然也十分高兴。
“老师,您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吴伯仁见胡宗宪始终不表态,不禁有些焦急。
“什么意思?”
“江南现在与海外联系如此密切,如果大明不能随之更张,早晚东南之地将不复为大明所有!”
胡宗宪两条浓密的眉毛危险的耸了起来,他放下茶杯仿佛要教训学生几句,但又强压下胸中的怒气,威严的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吃上南洋的米、糖、油就不是大明的百姓了?莫非周可成往这些米、油、糖里掺了迷魂药了不成?”
“迷魂药是没有,但人吃饱了便不愿意再挨饿,这个道理老师总是明白的吧?”
“难道说当大明百姓就会挨饿?他们现在不是大明的百姓吗?难道挨饿了?”
“老师,您不明白学生的意思!一亩桑田所产生丝,可以换来六七亩稻田的稻米;一个瓷瓶卖到南洋去,可以换七八瓶食油来;一对夫妻在纺纱厂劳作一日,可以养活儿女父母。这几年来江南百姓的好处多半是从海外贸易而来,若是朝廷又下了禁海之令,那他们就得重新回去过苦日子。”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胡宗宪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但我听说裕王是个贤王,登基之后应该也不会做出这等事情来的!你这是多虑了!”
“老师,您怎么还是不明白呢?”吴伯仁霍的一下站起身来:“这不是裕王贤明不贤明的问题,现在贤明能保证登基以后一直贤明下去吗?就算贤明就不会下禁海之令吗?对于江南来说,海外贸易是生死攸关的事情,他们不会吧自己的命运交在别人的手里,必须有人能够在朝廷发出他们的声音!”
花厅里顿时静了下来,吴伯仁的身体微微颤抖,他也被自己方才的大胆给吓住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胡宗宪静静的看着自己的学生,半响之后叹了口气:“这些话都是他让你说的?”
“不,不全是!有些是他说的,还有一些是我平日里看到的,听到的和自己想出来的!”吴伯仁低声道:“老师,学生方才无礼了,还请您——”
“没什么!”胡宗宪摆了摆手,制止住吴伯仁的道歉:“你我师徒之间,便如同父子一般,这等见外的话就不必说了,我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轻轻的拍了拍吴伯仁的肩膀:“伯仁,你已经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