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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长长的汉白玉阶,终于站定后,方才尖锐冰冷的目光也随着所处之地的愈发高远而再也感知不见。铜钟礼乐浩浩然响彻云霄,献官、执事行四拜礼后,牛、羊、豕各一被行祭于坛前,此乃是祭礼中最为郑重的太牢之礼。
乐奏半时,迎神於阳。皇帝率领着文武群臣行四拜礼迎神,黑压压的人群齐齐跪拜在地,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不绝于耳。沈惊鹤顺从地跟着一并跪下,双手稳持酒爵,眼底却划过一丝嘲讽的笑意。
无怪乎天下之人汲汲往来,所为不过权与利。站在这离青天寰宇最近的地方,伸指便可一近日月,俯眼便是芸芸众生,能不被这般无限膨胀的欲望所俘之人,世间又有几个呢?
平身之后,礼乐再起,皇帝上前一步,走到诣神位站定。司樽走到沈惊鹤面前斟酒,汩汩的酒酿盛满手中酒爵后,沈惊鹤便快步行向神位前东侧,朝北直立,恭谨献上酒爵。
皇帝从他手中接过酒爵,四目相对的那一刹,沈惊鹤在他眼中看见了深长的意味。
动作毫不停顿,下一刻,皇帝双手翻转,酹酒于祭坛之前。澄澈的酒液在地上迅速四溢漫开,侵吞了一寸又一寸莹润光洁的白玉。
此时礼乐声止,众官再跪。司祝早在读祝位跪俯恭候,见吉时已到,便捧起祭坛旁的祝版,面向东方神位,宣读起了早已拟好的祝告文。
“皇皇上天,照临下土。承天之神,兴甘风雨。庶卉百物,莫不茂者。各得其所,靡今靡古……”
司祝拖长了的虔敬声调在阔大巍峨的祭坛上回荡着,沈惊鹤低垂的面容恭敬,心下却是缓慢攀爬上一片凝重的晦影。
献爵之位,便是连黄口小儿也知道其在祭祖中的重要程度。皇帝今日将他捧得如此之高,看似是让他出尽风头,但也摆明了要将他推到风口浪尖之上,借着他将这摊本就暗流汹涌的浑水搅动得更加混乱不堪。
正如他月余前曾与皇后所说的——自己不过是皇帝手中制衡天下棋局的一颗棋子,要何时下,又将下在哪,此时却是完全容不得自己做主。
祝词终于悠悠地念毕,庄严的雅乐又一次响起。饮福撤馔后,祭品也被送燎炉焚烧,袅袅青烟上达于天。皇帝又如方才一般四拜辞神,众官自是也随之恭敬俯伏。
直起身来,沈惊鹤深深吐了一口气,回首望向远处天边山峦颉颃翻飞的鸟影,垂于身侧的手在袖间紧握成拳。
皇帝既愿在此刻送他好风,那他也不妨借力直上青云。等他真正能在朝中站稳脚跟,谁是局中之棋,谁是执子之人,倒还尚未可知呢。
……
祭礼后的散胙倒是无甚特别之处,领了福胙的大小官员们无不口称天家恩礼广博,诚惶诚恐。
所谓祭以示敬,宴以尽欢,在祭祖大典结束后,昨日刚办过家宴的庆隆殿又将举行一次宫宴。只不过,这次宫宴规模比昨日更盛,所宴请的亦不再是后妃,而是有品级的文武大臣。
宫人们早在晌午便前前后后忙活了开,直到酉时日头渐渐西沉,这才将珍馐菜肴一一准备俱全。
紫庭金凤阙,丹禁玉鸡川。湛露飞尧酒,熏风入舜弦。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灯火通明,两行长长依次列下的澄黄宫灯几欲与高塔尖顶旁的皎月争光。花纹繁复的厚重绒毯两侧,整齐分列着数张低矮的硬木食案,香气扑鼻的热膳和汤饭由穿行来往其间的宫婢殷勤献上。
皇帝坐在殿内最深处的高座上,面前的金龙大宴桌上摆了四十品各色珍味,金匙和象牙箸横斜搁于玉碗沿。在他之下的侧席是几位皇子,百官群臣则依照品级依次递延,人头攒动,一眼望不到尽头。
新春的宫宴向来不如其他筵席一般严肃,虽亦排场盛大,但也是为图来年吉祥喜庆,故而从不拘着群臣,殿内也欢盈着热闹的交谈与低笑声。教坊司的乐师与伶人在大殿中央表演着承应宴戏,还有仙衣飘飘的婀娜舞女旋舞于其间。
沈惊鹤闲坐在席上,时不时用几筷子宫婢新端上的点心。自从上午打祭坛回来后,宫人看他的眼光又多多少少有了些许变化,他倒也不甚挂心——若依着皇帝的心思,在他还未有足够的筹码与另两人相制衡之前,这些在外人看来艳羡不已的荣宠,日后还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大皇子依旧是黑着一张脸,虽然在宫宴开始之前,他已在属下的提醒下稍微收敛了点儿,但是偶尔瞥过来的目光还是带着不善与嫉恨。他坐在原处一口口灌着酒,背影里透着些消沉,似是想不通为什么这个回宫不过半年的六弟,偏偏就能一下得到自己最渴望的东西。
沈惊鹤有时看着他,反倒觉得他有些可怜。一心想要博得自己父皇的欢心,却不知道自己和自己的母妃只不过是天子手下的牵线木偶,随着皇帝喜好的模样任意摆布。当徐家势大之时,他便常得了几句和颜悦色的鼓舞。当邓家隐隐有逐渐兴起之势时,皇帝便又倏尔对他冷淡了下来。
“今日之后,你在宫中恐怕会遭到更多明里暗里的算计。若有需要五哥帮忙的地方,你尽管来灵犀宫找我。”沈卓轩将手中酒樽放在桌案上,看着沈惊鹤一言不发默然吃着点心的模样,心下一声长叹。
他怎么也没想到父皇今晨居然会做出如此的选择,而今看来,对沈惊鹤来说是福是祸,倒仍然是说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