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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鹤愣了愣,没有看一旁在原地坐立难安的罗光, 接过这叠厚厚的账本与信件就翻检了起来。然而当终于看清其上的内容时,他的双眼却是因惊讶而微微放大。
——账本上白纸黑字记下的,并不是他们想象中关于贪墨赈灾银的记录。目光扫过, 纸上却是一笔一划记载着这几年来官署中各项紧巴巴的开支, 恨不得一文钱能掰成两文来用, 府衙的清贫不言自明。
再往后翻,更是看到自水患肆虐以后, 罗光竟然自掏银两送到城中的粮食铺内,再托他们每日在龙王庙施粥行善,却是暗暗掩下了自己的名姓。
“罗县令, 你为什么……”沈惊鹤从这本帐簿中抬起头来, 神色复杂地望向罗光。
梁延叹了口气, 伸手将账本底下的那堆书信抽出,呈到沈惊鹤眼前,“你再看看这个。”
沈惊鹤应声低头, 只见得这些往来书信都是有关于江南大小官员暗中勾连、贪墨受贿的证据,其中更是不乏陈仲全多次指使手下人作威作福鱼肉百姓的实证。这些证据若呈到京城, 条条都可令那些贪官再无翻身之地。若非有人多年潜心收集, 他们绝不可能容许一丝一毫的外泄。
沈惊鹤猛地站起身来, 满脸肃容,深深向罗光躬身道歉,“罗县令,对不住,先前是我们多有误会了你。你是一位真真切切为民请命的好官……还望你能原谅我们如此草率就对你作出的评判。”
“使不得,这可万万使不得!”罗光连忙也起身将沈惊鹤扶起,面色有些感慨,“六皇子说得没错,下官的确是做了真假两份账本。二位心中若是有疑惑,那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罗县令,你手中明明已经掌握有了如此多的证据,多年来也一直尽心为民。为何却从没有想过上书京城揭发,在看到我们前来巡查之时,更是要刻意遮遮掩掩的呢?”梁延望着他,颇有些不解地开口。
“梁将军有所不知啊,这江南的水,可是浑得很……下官在清池县当了十年的县令,这十年来,宦海中的污浊不堪、尔虞我诈,下官却是早已看遍了。”罗光邀两人坐回原处,长长喟叹一声,“之前在县城外时,我下官之所以说开改河道与修建水库皆不容易,正是因为官署内并无足够数目的银两来将其付诸于实。这次朝廷虽是拨了三十万两官银来,然而这些银两除了各厅浮销外,还要供给往来院道,馈送打点给拨款的各级衙门和官员。”
他微微喘了口气,继续道:“等银钱被克扣过一层后,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官手里,这些钱也几乎不曾被用来治水过。丞簿、千把总、胥吏、兵丁,大大小小,凡有职事于河工者,都可将其瓜分走一部分,捞得个盘满钵丰。真正用来修补堤坝、救治洪灾的银两,可谓是少之又少,更不要说是抚恤贴补百姓的银钱了。”
沈惊鹤和梁延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心中皆是对那群只知道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又惊又怒。
“罗县令,你若早点告知我们,我们必会相助于你,也就不会……不会做出这等误会你的事来了。”沈惊鹤面上露出一丝惭色,他真切地看向罗光,再一次连声道着歉。
“这怎么能怪得了六皇子。若要当真论起来,便是在今日之前,下官其实也在心中对您有几分猜疑,还得同样请您恕罪呢。”罗光摆摆手,苦笑一声,转头望着窗外的眼神悠远,“以前江南也曾来过几次巡视官员,然而他们收了陈仲全的好处,便对苏郡的种种异状视若无睹,与他真可谓是蛇鼠一窝。我看在眼里几次,便也渐渐地灰了心了。前几日,下官看到您、您在江城的……表现,便也就像往常一般,不敢鲁莽冒险了。”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有些含混,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动了动,神情讪讪。
沈惊鹤笑了笑,知道他是在说自己那几日故意做出来的纨绔模样,了然地一点头,“原来如此。我为了降低陈仲全的戒心,使他能放我们光明正大到周边几座州县来,这才在白日里肆意吃喝玩乐,看上去对水患一事毫不关心。”
梁延侧首看向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神含着一抹心疼放柔了柔,“然而每到晚上,六皇子却是挑灯细心研究苏郡的郡志图献,思量着最为万全的治水之策。每夕不至夜分之时,都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歇下的。”
罗光闻言登时神情一肃,钦佩地对他一行礼,“六皇子心系一方水土,只为造福江南万千百姓,请受下官一拜!”
“罗县令大可不必如此多礼,既然我们想要解决水患的心是一样的,往后自当通力合作,早日使江南洪灾得以平息。”沈惊鹤止住他,诚恳言道。
罗光这才顺势直起身,坐回座位上,叹了口气。
“下官这么多年一直未曾揭发他们的恶举,倒不是怕官位不保,而是怕自己检举不成,反被他们反咬一口,贬谪远调。下官在的时候,尚且可用自己的家财贴补一二百姓。等下官走后,若是换来了别的官员,只怕清池县的百姓会生活得更苦。”
沈惊鹤望向他,郑重其事地一点头。
“罗县令尽管放心,有了这些证据。不管陈仲全他们在京中有多大的靠山,此次定然也是在劫难逃了。”
……
笔直冲向云霄的飞鸽将一封密信迅速送至京城。几日之后,便传来皇帝震怒的消息——听闻皇帝在阅毕密信时,当场就狠狠摔碎了御案上的砚台,龙颜惊怒交加,久久未曾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