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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吧。”
他转身入院,掩上门,闭了闭眼,沉声道:“沈先生你须知晓,就算我有通天本事去阎王殿要回人,沈小姐那半月尸身发烂,已然用不得。且人死不能复生是世间真理,没谁能破,我一个小小的还俗老僧,所能做的只是,以命抵命送你们俩去别处相见。”
沈琛微微眯起眼,锋利的眸光汇聚,问:“何处?”
“许是百年后,许是千年后,许是异国他乡,没人说得清楚。”
院子中央摆放着一张石桌,本真径自坐下,双手捧着茶壶小幅度摇晃,边告知:“逆天而为绝非常人乐意做的事,代价有三。”
“一,你名下所有店铺房契转成现金,所有钱财分发捐国,但——”
他顿了顿,“你此生得不到丝毫美名,反而恶名当头,招致万千唾弃,死不得安所,连七岁小儿都能毁你的坟,丢你的骨。“
活人总是忌讳死去受苦受难。
沈琛倒是想不出有什么比活着更苦更难。
他轻蔑地笑了笑,一口应好。
“二。”
本真倏忽闭上眼,手指头掐来掐去,片刻之后睁开,平静道:“沈先生一生缘浅,从未享过合家之乐,至今事业有成却命数坎坷。”
“要是我算的没错,你分别在五岁,七岁,十二乃至双十当年,都历经过生死攸关的坎儿吧?”
—— 五岁遭遇山贼,七岁背井离乡,五年后卷入清帮纠纷,再八年手刃叛徒惊险夺得二把手的位置。
确实如此。
他点了点头,“是,怎么?”
“你的命数已定。”本真目光如直线:“人生在世除了阴损借命,不经轮回转世,便只有一条既定的命数。你如此,沈小姐如此,围绕你们身旁受你们牵连的人大多皆如此。不过逆天改命的恶算在你头上,她们还有周转余地,你没有,除了这条命数无路可走。”
“命数?”
“年少离家寄人篱下,生母良善软弱至早亡,亲父薄情寡义死在你的手下,这便是命数。”
本真提起茶壶,滚烫的茶水高高落下,烟雾腾腾。
他低些声说:“你的命数照旧,然而中断在如今的年岁。”
“运气好的话,顺顺当当活过前头四个坎儿,遇到沈小姐。逆天改命即成,再应个坎儿便能余生安稳;但多数运气不好,不小心栽在哪个坎儿上,又或是没能遇上沈小姐。你的逆天改命未成,没有后头的命数,便只能死,死了重来。”
“再不成,再死,再重来,直到你成了逆天改命为止。所以我说——”
“许是百年后见,许是千年后见,一切看你的运势能耐,我说不准。”
“这样还要改?”
沈琛不答反道:“还剩最后一个代价。”
“好。”
本真浅浅抿口茶,语速温吞:“最后便是,到时桌椅挪开,你就在这儿坐着,大伙三天三夜,火不能停,你不能移,如何?”
——没有什么比死在火里更为干净纯粹了。
“我同火有缘。”
沈琛没碰茶水,起身,淡淡问:“什么时候?”
“七日后。”本真起身送他,临了提醒:“那时将有狂风大雪。”
而后立在山腰目送沈琛的背影离去,他双手合十,喃喃出一句:“善恶到头终有报,沈先生,祝您如愿以偿。”
“阿弥陀佛。”
*
七日之后,火烧。
火在晕染不开的黑夜里烧,木头茅草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星火四溅。
如本真和尚所说,它们不约而同地绕开满院汽油杂草,仿佛躲避天敌,迟迟烧不到沈琛身上。
少顷,果然下雪。
有人在门外大喊:“七爷,雪太大了,弟兄们要加柴火了,您——”
噎两秒,低落两个字:“保重。”
“好。”
沈琛应着,仰起头,无边夜空之下四月飞雪,冰雹般发了疯地往下落,似乎妄想着打断他所有的念想。
但火终究烧起来了,半山腰里明灭闪烁如一场浩瀚的烟花,美得惊心动魄,甚至存几分妖异。
它们缓缓将他们包围,往中心逼近,像小心谨慎的动物捕食。
沈琛一动不动地坐着,怀里是死去多日的沈音之。
皮肉消融成就一摊零散的细骨,她已经不那么活泼,漂亮,能言善辩。
也不那么狠心,吵闹,过分的惹是生非。
不过没关系,不重要。
火烧灼过皮肤,黑烟浓郁滚滚。
沈琛始终不动,不挣扎,仅仅收紧手臂抱着她,低下头,沙哑轻语。
“阿音,你看。”
“我要找你,你能逃到哪里去?”
喉咙里溢出两声愉快的笑,他俯在她的耳边缓缓叙述:“好好躲着,藏好了,我还是会找到你,然后。”
“带你回家。”
说完,侧头,唇角落在死去的肌肤之上,被熊熊火光吞没。
火确实烧了三天三夜。
揉碎了骨头,分不开他们紧扣的十指。
*
2018年,农历大年二十六。
沈琛豁然睁开眼,那种火烧的疼痛,窒息的绝望似乎大半残留在身上。
上午十一点。
俯身捡起手机,沈琛披上大衣,往外走。
“阿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