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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孟虞睁开眼。
车外风雨如晦,车内阴影随形。他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气中抬起头,双眼对上少年洞悉一切却依旧干净如初的眸子,不躲不闪,不避不让。
“对,”事到如今,再瞒下去也并无意义,沈孟虞缓缓开口,大方承认,“昔年先帝于停霭宫中骤然驾崩,最后见的人,就是齐太妃。我怀疑先帝之死另有隐情,今上得位不正,这些年一直都在奔波调查,之所以托你偷人,也是想要确认证据。”
“原来是这样……”少年问出答案,点点头。他回忆了一下今日在冷宫中见到的那一幕,只有一处不解,“可是那齐太妃已然疯癫,你确信能问出什么?”
“你又怎知她是真疯还是假疯?”沈孟虞早从杜姑姑手里得到过不少线索,对此不做评判。
竟是这样?方祈暗暗地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没有继续发问,而是掀开车帘,将视线转向车外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沈孟虞目不转睛地盯着方祈,他只见这平日里最聒噪的少年此刻听了自己的解释,脸上神情淡定,仿佛只是听了个稀松平常的八卦,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
“我要窃国,你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这有什么好意外的,”方祈伸手接住几丝无色透明的雨珠,还有一瓣被狂风拂落的深苍色树叶,他斜睨沈孟虞一眼,有些奇怪地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不是你先前教过我的吗?因为皇帝有错,你要谋反,这不也是很正常吗?”
沈孟虞认真地看着他一番动作,心底对他这般淡定的态度既觉荒谬,又隐隐生出一丝羡慕。
他故意刺激方祈:“我欲行窃国之事,颠覆四野,重立朝纲,或有甚者,兵戈战乱,祸及百姓。你身为盗圣后人,本该行侠仗义,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我所行所为,不阻不拦,甚至还助纣为虐吗?”
方祈正在把玩那片被风吹落的树叶,他抖抖树叶上的水珠,趴在窗边用力一吹,将其吹到一个恰好从马车边经过的路人伞顶。
他静静注视着那片叶子瑟瑟发抖地攀附在纸伞一角,与伞的主人并肩远去,消失在数名行色匆匆的路人之间,方才回头解释。
“你说错了,”少年眼眸清亮,一言一行发自肺腑,坚定不移,“我帮你偷人,不杀不害,只是兑现承诺,说到做到而已,算不得助纣为虐。”
“每个人的寿数都是有限的,老天说了算。今日我不帮你偷人谋反,明日或也有山崩地动、洪灾火患,我又不是什么神仙佛祖,救不得天下众生,那也只能看见一个救一个,救不了的,那也不是我的错啊。”
方祈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自成逻辑,沈孟虞听在耳中,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试探道:“那若皇帝无错,是我为谋私利祸乱苍生,故意骗你帮我的呢?”
“你骗我的还嫌少吗?”方祈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给他,“不是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多行不义必自毙嘛,如果你哪日被天打雷劈了,我也许会大发慈悲地去给你上柱香吧。”
仿佛是为了应和方祈的话,明明一直都只是黑云压城蒙蒙落雨的天空中,一道电光突然自云间降下,位置不偏不倚,恰好劈中了街口那一棵秀于林间的古树冠顶。
街上的行人被这天打雷劈的一幕吓住,四散逃窜,沈孟虞哑口无言地盯那棵古树焦黑的树顶,心中打定主意,日后逢雨天一定避着树走。
“……那我可真谢谢你了。”
方祈也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说,老天爷竟听了进去,他愕然一瞬,继而大笑出声,笑到开心处,甚至还捂着肚子在车厢里滚了几圈。
“客气客气,哈哈哈……嗝……哈哈哈哈……”
方祈笑得打滚,沈孟虞拿他没辙,也只能不理会这或许是天降不详的预兆,掀开车帘吩咐沈安改换他道,照常回府。
马车行过瓦官寺时,雨势已渐渐小了,沈孟虞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吩咐沈安在寺门东边的巷口处停一下。
今日萧悦午膳前被陈皇后宣召,去凤仪殿和皇帝共叙天伦,无法留沈孟虞在东宫用膳。此时已过吃午饭的时辰,沈孟虞懒得回去折腾顾婶儿,只打算让沈安帮他跑一趟,去巷中专门卖斋饭的铺子里买几样吃食回来填填肚子。
方祈之前跟着松烟等人从掖庭回来,几个人偷偷溜到小膳房,就着大锅蹭了一大碗新鲜出锅的芝麻桂花圆子,饱食餍足。他听到沈孟虞差遣沈安,索性直接出言打断,他冲沈孟虞挥挥自己手里攥着的荷囊,披上蓑衣就往那小巷中跑。
“方小侠这身功夫可真俊,一下子就不见了。”
有些无奈地收回握着铜板的右手,沈孟虞忽听沈安这样赞叹了一句。
“咚咚”几声响,刚还在庆幸未被主人抛弃的铜板尚未来得及钻进鱼袋,下一刻,它们已同时摔倒在沈孟虞脚边。
沈孟虞左手紧紧攥着车帘一角,右手无意识地摊开,任由手中铜板坠落,手指却在微微颤抖。
那只小猴子嘴上说是那样说,要是他心中其实不愿帮助自己窃国,悄悄跑了怎么办?
他逆着沈安疑惑的视线向小巷中望去,濛濛秋雨刚漉过这一片红墙灰瓦,浇香灭火,巷道上只余胧胧烟气袅娜,白雾叠生,哪里看得见半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