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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井中花木丛生,露水覆叶,孤天高月只剩下一牙半角,又被旁边的星光遮掩,只将影影绰绰的月光撒在地上,就连竹柏的影子也照得不甚清晰。
沈孟虞将膏烛吹熄,放在栏杆上,又从院子里折下一片芭蕉叶铺在石阶上。他展开披风,静静回头,只用眼神示意方祈从祠堂里出来,打算就在这门口的石阶上与他叙说往事。
此时已过一更鼓,山中无明火,唯有流萤相伴,更添寒凉。方祈此前上山一路运起轻功,倒没觉得冷,此时在这祠堂里半天没动弹,甫一出来才察觉节侯变化,站在门口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外面太冷,实在不是细嚼慢咽的好时候。方祈囫囵吞枣地将糖葫芦塞进嘴里,又用帕子抹了嘴,三步两步上前,整个人缩成一团就往沈孟虞的披风里钻,在芭蕉叶上坐下。
沈孟虞没有方祈这般怕冷,他没有在意少年的强盗行径,只是掀起袍角,也在他身边坐下。
“我们沈家昔年作为外戚,烜赫一时,你是知道的,”沈孟虞看着庭中婆娑晃动的树影,轻声开口,“只是十七年前,先帝驾崩,我族在外为官者大都辞官还乡,此时已是败局初显。”
方祈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只勉强冒出个脑袋来,奇怪问道:“为何先帝驾崩,你们族人就要辞官还乡啊?如今的皇帝不喜欢你们家吗?”
“嗯,他确实不喜我们沈氏,”沈孟虞点头,“先太后膝下只有一子,便是先帝。先帝身后无子,朝中大臣商议之下,便扶了先帝的四弟、那时的陈王萧赞上位,年号承平。然而这位陈王,实则与我们沈氏一族素有罅隙,他的生母在先帝被立为太子那年,曾指使宫人害先帝落水,还是我先前与你提过的,那位名唤小郎的先祖救下先帝,却不幸命丧池中。”
“啊,就是你说的那个和我长得有几分相似,但是比我俊俏好多的那位先祖?他竟是……竟是这般逝世的啊,”方祈讶然,他心中蓦地对那从未谋面的沈小郎生出几分同情,连带着对沈孟虞都同情起来,“那陈王的母亲可真够坏的,她可遭到报应了?”
“恶有恶报,恶人自然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沈孟虞察觉出方祈的义愤,也顺着他的义愤继续说下去,“先帝有意开拓疆土,我们沈家中人昔日也和一批军中将领往来密切,然而今上靠文臣支持上位,无意在四境挑起争端。他有意打压武将,我们沈家也是为了避祸,才出此下策。”
“只是有意放权的下场,便是连独善其身都难以做到。也就是十年前,先太后薨逝的下一月,先父官居尚书右仆射,遭言官弹劾,说他侵吞府银,私下授官,有朋党之嫌。那时先父咬牙不认此等污蔑栽赃,然而却有人日日在朝堂上空口白牙地指责于他,皇帝也不阻止。他本就有一身痼疾,再加上心气郁结,没撑过去,也就这么去了。”
“你先前不是好奇仲禹的腿疾吗?他与你一般年纪,先父病重时不过七岁。那时他不知从哪里听闻青桐树上会有凤凰做窝,吃了凤凰蛋就能治愈一切顽疾的传说,遂傻傻地爬树挨个掏鸟窝,一时不慎从树上摔下来,落得个伴随终身的残疾。”
说到此处,沈孟虞忽然停顿许久。方祈坐在他旁边,他听得认真,哪怕沈孟虞尽量用平静的口吻叙述,他仍旧能从他的话中听出他无法掩盖的哀恸。
他没有插话,只是忍不住往沈孟虞身边靠了靠,偷偷将披风张开一角,把沈孟虞搭在石阶上的左手收进来,小心翼翼地覆住,试图用披风里的温度捂热他一身冰寒。
天地生寒,他身为外人,能为沈孟虞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沈孟虞没有察觉方祈的小动作,他转过头,只是默然地盯着栏杆上的膏烛,过了半天,才继续开口:“人死灯灭,功过后人评。那年先父尸骨未寒,今上的抄家令就直接丢到我们沈家门口,那旨意倒是说得好听,看在先太后新丧的面子上,不连累氏族,只抄没家产,褫夺诰命,将我们这居住在金陵的最后一脉沈氏逐出帝京。”
“若不是当年得遇义士,暗中相赠金银,我沈家怕是连扶灵回乡的路费都难以凑齐。族中无人出仕,仅靠几户庄子田亩维持生计,这便是我族中清贫的来源,你可懂了?”
沈孟虞看了那膏烛许久,久到树上一只寒鸦掠起,惊散一地流萤,这才收回视线。
方祈此时已将披风张开大半,正偷偷把沈孟虞的左手手臂往里面塞,不防沈孟虞突然回头,将他的小动作捉了个正着,脸上顿时一片通红。
“懂了,”他有些尴尬地收回手,点点头,却又不忍心看着沈孟虞如此受罪,只好觍着脸胡乱发问,“你冷吗?我是不是占了你的披风?要是冷的话,改日再说也成的。”
沈孟虞将方祈的好心看在眼里,哪怕周身被寒气包围,心里忽地也是一暖,眉头微微舒展,沉郁之意散去不少。
“无妨,”他看着方祈一副别扭模样,想了想,索性把人又拉近些,扯开披风,把两个人肩并肩地包在里头,“这样就好,你可满意?”
方祈又一次与美人挨在一起,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不敢看沈孟虞的脸,只能借着夜色遮掩,垂眼频频应是:“满意,满意……不对,不是应该你满不满意吗?”
“我满意,”沈孟虞淡淡颔首,他胸中憋着一口气,没有注意到方祈的僵硬,只是打定主意要在今夜把旧事说完,“你还有什么想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