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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记得的是,我的失望。
人生再复杂再深奥的道理,其实最后都可以简化成两个字:时机。绝大多数的失望之所以会发生,则是因为这两个字: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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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稍早,我才将母亲的骨灰坛从南势角的庙里请回了家。
父亲过世刚满四十九天,这回决定不放在庙里供奉,让父亲和母亲都干脆搬回家里,免得再过两年自己连去上个香都气喘吁吁感到吃力。当时的打算,以后就把二老带在身边,反正自己也无后人供奉,不管将来进了医院还是养老院,上天堂抑或下地狱,不如一家人聚在一块儿,也算弥补了多年不孝的遗憾。
话虽如此,当我面对着摆在客厅中央茶几上的那一对瓷罐,仍不免陷入感伤。骨灰瓮并排端放的景象,让我忆起小时候大年初一的早上,父母也会像这样在客厅中整装坐定,等我上前给他们磕头拜年……搬回老宅后的这些年,看着数十年屋里没有更动过的家具摆设总觉得心酸。室内电话形同虚设,一个月里也响不了三四回,我才更明白了人老独居等死是怎么回事。之后也不在意那电话账单夺命催缴,无用之物随它自生自灭。
不料这一日,以为早已停话的骨董机竟然从冬眠复活,铃声洪亮,话筒那头陌生男子开口直点我名,自然十分令人意外。
小锺,是我!
姚瑞峰……?
突然被那名字启动的,不是记忆。记忆库搜寻的电码传输,对我这种年过半百的人来说是要费点时间的。那是在独居守丧一段时间后,久违了的一种存在感。
原来我是存在的——
至少也一定是存在过的,所以会被记得,且不知何故被人寻找。
那名字曾具有过某种意义,显然已经在意识中埋得太深,稍加予以翻动,体内便产生莫名的心悸。
一种如此具体的知觉。一个从过去脱逃的名字。
那名字,曾是不能再提起的一个密码。如今从一个仿佛平行时空的梦境戏法中终于走了出来,只听见他殷勤地想填补我们之间不知所措的空白:这些年你都好?拨这个老电话号码还找得到你,真想不到呀——!
应付这种突发的记忆入侵,只好仿山谷回音拷贝同样的语句,含混过去不必仔细作答,直到尘封档案的下落终于被定位。
姚的声音穿过话筒,像一只嗡嗡徘徊的蜂,围绕着它记忆中的那座花圃。那座曾经短暂地盛放了一个夏季的花圃。
三十年就这样过去了,三十年成为记忆度量衡上的一格单位,一万多个日子也不过是一个刻度。
当思绪开始在刻度的两点间跳跃来回,努力寻找其间更精微的记号的同时,一阵令人晕眩的惶惶然顿时袭上了我的心头。
如果这大半生可以用一叠堆得如塔高的资料夹做比喻,有关姚的那一卷,因为多年来始终置放不当的结果,造成微微的重量失衡,早已让整座堆高的记忆之塔从那一个名字开始,一级级出现了愈来愈无法忽视的倾斜。
青春早已如同开瓶已久的红酒,挥发尽了就只留下苦醋。
过去的二十年来大家都早已无交集了,为什么姚又想到要联络?我不解。
离群独立,不问世事已久的我当时我又怎会知道,我的老同学差一点就将入阁,登上他人生的另一座高峰?
基于社交的礼貌惯例,自然还是要交换彼此的手机号码与信箱,同时我也为自己不用脸书、Line 等等新颖的通讯方式连声抱歉,希望不会造成联系不便云云。短短四五分钟不到的交谈过程,试探性的欲言又止,似熟稔又陌生的诡异始终笼罩。
虽然心有忐忑,仍装作无心随口又追问一句:
你找我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没有。
姚顿了顿,口气少了刚才的轻快(市侩?)。他说,小锺,我这些年一直都还有在听你的歌。
所以呢?我暗自笑问。
就算不是分道扬镳式的决绝,也早已是桥归桥路归路。
一如当年所料,他果然娶了有家世亦有才貌的 Angela,一九九六年回了中部老家,投入“立法委员”选举并且顺利当选。
之后我便失去了继续追踪他仕途一路发展的兴趣。或者应该说,那几年我很忙,忙着在摇头吧三温暖里寻欢,最怕一个人独处,也最怕与这个世界相处。随着反对党势力的逐步窜起,姚在政治路上更加意气风发,我则像是一步错步步错,宛如死亡的黄金交叉。我们在人生的路上松开了手,不但再也无法回到那年暑假的形影不离,连那段记忆,我都尽量不再去触碰。
显然姚已得到他要的,我有什么好替他操心的?我又有什么资格,对他的人生发表任何意见?
阿崇的义正辞严犹在耳际,他自己应该全都忘记了,在大学的时候他是如何批评台湾有太多滞留海外不归的留学生,还说自己绝不会跟他们一样,结果他却更上层楼,成了一个有家归不得的通缉要犯。卷走了数千万自家企业的现金资产,带着他后来迷恋的男子远走高飞,究竟是一时鬼迷心窍,还是他耐性策划已久的脚本,等待的就是这样一次彻底令人刮目相看的高潮?……
那么,阿崇是否终于搭上了那班前往美丽新人生的班机呢?
落单的我只能努力把自己包裹成一个谜,小心穿梭于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