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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不可赦的我,将同志们最深的不安与恐惧,公开在社会批判的眼光下。那些需要药物与激情肉体才能暂且逃脱遗忘的,孤独,我竟然如此置之度外。
两度面对至亲的离去,过程中无论是在医院或是殡仪馆,都只有我一个人忙进忙出。我那异性恋的妹与弟,以至高的家庭利己主义作为护身符,早就分别移民了澳洲与美国。护士小姐们看我无亲人帮手难免关心,我却根本懒得多做说明,一句离婚了轻描淡写,省事。可怜父母躺在病床上,仍会被看护欧巴桑间的闲话八卦骚扰:你儿子不是有上过电视讲爱滋病?
爱滋带原者,这个标签身份始终如影随形,让我在原本狭隘封闭的我族圈内,更加难以立足。
二老到临终皆不放弃再一次询问:真的就这样一个人过吗?见我无语,老人家放心不下,在我面前最后一次老泪纵横。
也许当下有那么一刻,我曾后悔对他们诚实。
但若非说出了口,我怀疑我可能早已成了离家失联的浪子,不能面对他们的生,也愧对于他们的死。
对我而言,说出口意味着我在孤立无援的黑洞中缺氧濒临窒息之际,在意识逐渐模糊已近乎放弃的生死交关,咳出了那最后一口阳气。
不想这一生就这样偷偷摸摸,要死不死。就算是自私的生存本能吧,但是心里明白,我这身这肤、这体这发到底没毁,留下来好好地为我的父母送了终。
虽然是烂命一条,至少知道生错的是时代,不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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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然拥有在手中的不必回忆,需要被记得的总是那些已失落的,或即将消失的。
比如说,幸福。
也许幸福是一种决心,我曾如此相信。
曾努力过的决心,那是怎样的过程?或者,只是某个关键点上的停格?尔后总像融雪般的幸福,瞬间仿佛握在手中,却立刻化为指缝间的滴水,那究竟又是怎么回事?……
一个疑问永远会指向更多其他的疑问。
记忆无起点。每一块记忆的碎片都可能只是某个局部事实的一片拼图。但回忆总是循着习惯的步骤,走在相同的一条标示通往过去的路上。
真正的记忆其实是岔路歧径密布的一片黑森林。如今同样被丢弃在这条森林荒径上的,除了我还有谁?
想起了某个周日傍晚,路经西门町红楼一带,凑巧看见那位如今甚至已记不得名字或长相的同志候选人。距离他一个街口,我驻足旁观他与每个进出小熊村的行人鞠躬发送竞选传单。那人不在我居住的选区,帮不了他那一票不是我当下心中泛起辛酸的原因。他压根儿没注意到我这个年近半百、穿着一件欧吉桑夹克的中年男子。他眼中所锁定的自己人,不是短发蓄须的壮熊,就是娇声媚行的娘炮。为什么他就如此认定,这几款人是他需要求助的票仓?
他错了。属于这些同类的社交网路早已成熟,他们已完成了自我的出类拔萃,敢玩敢潮,有爱有性,哪还需要政治人物来插花?真正需要且默默等待这个世界翻盘的,不是这些人。
在出柜后那几年失去了舞台,受不了那些指指点点的揶揄,我不再进出那些潮流同志的作乐聚点,最后重回那已被改名二二八公园的前世场景,竟让我心中出现有如归乡游子般的心情。
那些在蓊郁树影中进行的仪式仍然熟悉,本以为早已退化的雷达装置没多久便立刻恢复运作。不管多深黝的树影之后,或多么昏暧不明的距离之外,只要有一道发情垂涎的目光都不会错过。
点一根烟,问一句要不要走走,即使柴不够干火不够烈,也总能听来几则故事。那些在脸书上、在酒吧里已失传的过时的橱柜故事,仍匿隐其中的这群,显然早已被大多数的同类遗忘。他们对外面世界正风起云涌的同志婚姻诉求,展现的仍是令开放的同类不齿的无知与无奈,那么没有斗志的失败主义,恐怕连期待选票的候选人都宁可放弃他们。
他们。
如进地府重游的我赫然惊觉,他们依然还是族群中的多数。大批的隐性族群,经济情况不允许他们夜店健身房进出,教育水平的不足早让他们相信自己的不讨人喜。时尚打扮从来与他们无关,连路上偷瞄帅哥一眼都生怕遭来霸凌。听到这些故事,我甚至开始怀疑,同志原来只是个形容词而非名词。就像是“多元的”社会、“开放的”时代,现在我们有了“同志的”文化。
总还是有那些痴心的理想主义分子,希望能把抽象的形容词换算成跑不掉的统计数字。唉,他们难道不知道,在这个时代,很多观念就是要永远让它保持模糊,才有生存空间吗?
所谓的公民时代,就是再也没有人能代表任何公民,人人却都能以公民名义挑战公民的定义。同志二字看似势力庞大,但有多少连在同志国度中都无法取得公民身份的沉默者,他们拒绝选择,或不知如何选择,或是他们的选择违背了主流运动的意志,连自己人也要视他们为无知、落后、反进步的次等公民。
例如我,一个体内流有爱滋血液的厌世者。
终于知道,所有的运动,最后都将制造出一堆事后再也无人关心的失落心灵。庆功者永远都是那些因终能够与敌人平起平坐而沾沾自喜的少数。他们原本声称所代表的公民团体,都只有在他们的口中存在过,就像是叫牌决战中不能亮出的那张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