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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龙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摇了一下。
陷入无解自问的他没注意到,帮他拨电话给医院的那位员警已经挂上了听筒,不知何时悄悄地站在了他的身边。阿龙失神地抬起头。
“你到底跟林国雄什么关系?……”
什么?阿龙目光涣散地,还无法从记忆中抽身。
“凌晨的时候林国雄突然出现心脏衰竭。刚刚护士长告诉我,一切发生得很快,本来病人的状态都很稳定的,他们对病人做了急救还是无效——”
“你为什么会要求我们打电话给医院?”
“王铭龙,站起来。”
“虽然这消息很不幸,但我们仍要依法行事。”
两个员警像是按照写好的相声台词,一搭一和说得有板有眼。
“这一连串发生的事情,都不可能是单纯的巧合。”
“你从一开始就跟我们说谎。看你哭成这个样子,还说你跟林国雄没有关系——?”
“是‘那种的’关系吗?”
“你们两个是有感情还是财务纠纷吗?”
“你们是不是联手想要勒索立委,所以才会把照片寄给了周刊,然后又因分赃起了冲突?林国雄脑中风之前,你们是不是发生过殴打?”
“我们得把你移交地检署。”
阿龙吃惊地张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把他留下来?你真的认为你可以照顾一个也许永远半身不遂的人?汤哥说。
还是让他跟我走?
现在也只有你能帮我们解除这个结界了。
快去拿歌本还有遥控器。很简单的,但偏偏死人就是没办法做这件事。还有冥纸跟火炉。你找到它们放在哪儿了吗?
你一定得帮帮他们,也是帮助老七和你自己。
你忍心看这些痴心人永远落进了不能转世的无间地狱吗?——
我走进过你的梦里。我企图将你带出你的梦境。
原本还在期待,等老七醒来的那日,他将以这样的开场向他表白。
(难道是因为知道,一旦醒来也就是 MELODY 的结束之日,所以你才不肯醒来?)
月黯云沉。
一夜无眠的他,原本握紧的双拳渐渐也因疲困而松垂。此刻他只想要好好躺下,但某个念头却又在瞌睡如涨潮来袭的前一秒,猛地把他拉上了岸。
他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怕的是阖上眼后他会悲伤地发现,从今而后,自己真的不再有梦了。
所有的切切纷纷嘈嘈都在火影缠扭中化成灰了。
要毁掉一个梦的悔痛,与把梦留住的煎熬,哪一个才会是生前老七的选择?
还是因为同样都是苦,所以才选择了随汤哥而去?
(一直以为是眼前的这两个警察串通了媒体。难道向杂志爆料的,是你?)
被催眠的心只需要一个指令就能破除,让梦里的人惊醒发现,这一切只不过是梦,汤哥说。
你看,他们果然都醒过来了。
你从前都没听说过吗?这首歌是酒吧这一行的禁忌,除非要结束营业,不可以随便播的。这个法子果然奏效了。
下辈子?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我碰过一个生前做乩童的鬼,他说我们的上辈子都是还没成年就夭折了,所以没有男女之间的冤与债。你觉得呢?
嗯,干脆下辈子还是当 gay 好了。
我要一世一世轮回下去,看看要到哪一世我们才可以终于不必再受苦。一定要过过那样的人生才甘心啦,你说是不是?
踩不完恼人舞步,喝不尽醉人醇酒……这是三步华尔兹哩!陪哥哥跳完这支舞,就算是道别吧……
怎么?Tony 没教过你吗?
阿龙闭起了眼,燃烧的纸钱轰然就窜成通顶火苗的那瞬间,又回到了他的脑海。他永远忘不了屋里那些游魂望着蔓烧的火势,惊怕地瞪眼呼喊却发不出声音的景象。他们颤抖着,开始彼此紧紧拥抱在一起,往角落的位置步步退缩,终于全挤在曾经是老七昏迷倒卧的甬道。无路可退了,反倒让他们慢慢地平静了下来。火光映红了他们苍白的面庞,在他们原本空洞的目光中也有了类似焦点死而复活的小小火苗跳跃。老七垂着臂立在原地,仰起脸望着朝屋顶舔舐的火舌。那个画面,不知为何,让阿龙有那么一刹那想起了杰克与豆蔓的童话故事。那个仰望的姿势,猛然一瞧会以为是个小男孩在等待着什么。也许他那一刻正在想的是,攀登不断抽长延伸的焰苗是不是就会再次遇到那个孤独的巨人?还是说他确定最后会有巨人穿破屋顶从云端跌落?在魔蔓顶端那个世界里曾经发生过的事,从此将会是他和巨人之间的秘密,永远只有他们自己才会知道……
还来不及追问汤哥那 Tony 现在好不好?便已听见消防车呜咿呜咿扯起了催命似的警笛。
记忆中,那刺耳嘶嚎从四面八方的巷弄里冲奔窜出,就像是一群噬梦的兽正狺狺龇牙,扑向了从那片火光中纷纷惊逃出的魂影。
——全书完
①?指随国民政府赴台的退伍老兵,闽南语。
②?Anderson Hays Cooper,美国记者、作家和电视主持人。
③?太太以外的小妾,闽南语。
仿佛在痴昧/魑魅的城邦
王德威
我需要爱情故事——这不过是我求生的本能,无须逃脱。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