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我在倾听风声(四)
傍晚还阴郁的天空到了夜里却是乌云散尽,天边挂着寥寥星辰,闪闪烁烁。
荼离捏着根细长木棍扒拉着火堆下的灰烬,火光映照下凌厉的五官显得生动柔和,睫毛倒影呼扇呼扇,像一只吃饱了懒洋洋的猫。
他长长呼出口气,抬头瞥见殊羽半阖着眼,半张脸埋在衣服里头,昏昏欲睡又强打着精神。
“困了就睡。”
木棍扔进火堆,荼离挪过去把他抱进怀里,殊羽呆呆愣了半响,半梦半醒似的喃喃说道:“不要……你还给我……”
“什么还给你?”荼离贴在他耳边问。
“骰子,”殊羽又摇了摇头,像是高烧说胡话,“你怎么把它捏碎了。”
“为了把血髓草果子取出来给你疗伤。”荼离哄着他,“不是故意要弄坏的。”殊羽却是不听,仍皱着眉道:“那也不行,宁可我伤着……这可是定情信物呢。”
他没见过殊羽这副模样,趁着伤了病了变得胡搅蛮缠可怜兮兮,荼离牵过他的手亲吻着指尖,殊羽往他怀里藏了藏,闭上眼睛道:“我珍藏了一千年,你一回来就给毁了。”
一颗心酸得发胀。
由生至死,向死而生。于荼离而言,千年的时光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他将灵魂散的干干净净,如果不是留了一魄化成了白果子,这世间的情苦更是半分都不沾染。可是殊羽不同,那一千年时光,他是真真正正沉沦在黑暗里,度日如年。
荼离伸手往下摸索一阵,在殊羽腰间摸到个触手生温的物件,他小心取下塞进殊羽手心,轻声道:“这珍珠络子不也是我送给你的,就当是你我的定亲信物,好不好?”
“定亲?”殊羽猛地坐起,转过身看着他,俊脸通红,不知是又害羞了还是发烧烧的。
“是啊,定亲。”荼离左手搂过他,右手食指挑起他的下巴,戏谑道,“殊羽殿下今日把我欺负了那么多回,你看看我身上,下边儿还疼着呢,难道想提了裤子不认账吗?”
“你……你别说了。”殊羽紧紧攥着同心结络子,垂下头,“我们结了骨契,早就是夫妻了。”
“既是夫妻,那你为何还要娶清越?”荼离问他。
殊羽颓然地闭了闭眼,反问他:“那你为何要杀灵均,为何还要说他是我心爱之人?”
“你先回答我。”荼离难得对他强势,“如果那日我不来,灵均未死,三界没有大乱,你是不是心甘情愿迎娶她?”
这个问题,清越也问过他。
“为什么不说话?”荼离红着眼逼问,“当时我的元神被魔族浸染,随时都可能发疯入魔,你也真的放弃我了?”
“是我放弃你的吗?”殊羽带着哭腔,“是你推开我,你说我们的感情不过微不足道,你放弃了我。”
荼离心口生疼,他轻嗤一声,道:“如果我真的能放弃你就好了。如果我真的放弃你,我何苦杀了灵均,还冠上这么一个借口?”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有些事情再粉饰遮掩并没有意思。
“殊羽,你知道吗,”荼离抱住他,“你比我的命都重要。”
怀里的人身形一僵,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听着荼离一字一句诉说:“左旌死得蹊跷,你跟伴月一直瞒着我左旌被掳走的事,你既然知道又不告诉我,自然有你的打算,我想着,那么,那一场婚事是不是也在计划之中。
“沉桑想与我结盟,他要对付神族,那与他一丘之貉的灵均呢?左旌失踪的时候连同那副烈焰火山图也不见了,灵均掳走他能有什么用,而最后,他们又让左旌惨死在我跟前,所有的一切,都在激怒我,也在离间我与神族。”
“左旌的事,我很抱歉。”殊羽吸了吸鼻子,“我以为我能救他,我竟然会相信他们……”
“所以我杀了灵均,我要为左旌报仇,也要为兔妖奶娘他们报仇。”荼离眼尾发红,“可我杀他,更是因为我害怕。我害怕他在大殿之上拿出那副画,我害怕他让你在三界众神面前身败名裂。杀了他一了百了,还不够,不能让你娶清越,你是我的!就算我死了,你也是我的!”
“我是你的。”殊羽道,“你既不想叫三界知晓我是个断袖,又为何要说灵均是我倾慕之人?”
“灵均虽死,鬼王仍在,与其等着他们去说道,不如此事我来做个了断。”荼离冷笑道,“我不想你娶清越,又顾着你肯定不想神族巫族结怨太深,思来想去,灵均便是个好幌子,左右你思慕的人也是巫族的殿下,巫王也不好多做文章。再者,灵均既已与沉桑勾结,难道只任由他挑拨我们,我就不能离间了沉桑和云姬娘娘一脉?”
殊羽愣了愣,恍然道:“如果我说我与灵均两情相悦,即便云姬娘娘心中存疑,但对沉桑的信任自然瓦解,更不可能会再联合百鬼族谋篡太子之位,更不可能再一心针对我,反而,会试探着拉拢我。”
“不错,左右灵均一死,死无对证。”
“那你呢?”殊羽从他怀里挣出来,直直望进他眼里,“你何至于自戕?你想过没有,如果没有引魂盏,如果你的魂魄再散得稀碎些,你就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我从来没想过要回来。”荼离没有半分闪躲,“我当时的确,一心求死。”
“为什么?因为担心入魔?”
荼离不想回答,他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反问道:“你问了我这么多,现在换我问你了。”殊羽眼神躲闪了一下,道:“问我什么?”
“你当初突然改变主意娶清越,跟左旌失踪有关吗?”荼离问得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你答应了他们什么?”
“你不都猜到了。”殊羽自嘲一笑,“风风光光迎娶清越,而后,在大婚之日弃她而去,叫巫后一脉自此失了脸面,也叫两族结了怨恨。”
只其一,却非其二。荼离眯着眼看他,又问:“此后你如何收场呢?”
“左不过失了太子之位,再叫清越恨上个千八百年,并没有什么。”殊羽顾左右而言他,“灵均志在巫族太子一位,拿着烈焰火山图与我做了交易。”
“是吗?”荼离冷声道,“那你跟我上床,是真的情难自禁,还是为了跟我结骨契换元神?”
殊羽微张着嘴呆呆愣住,隐约能看见舌头不自在地缩了缩,荼离凑过去吻了他一口,语气却不见半点和缓:“你做事向来周全稳妥,所以你的计划绝不仅仅是悔婚而已。更何况,你真的在意三界如何看待你吗?”
荼离按着他的后颈,继续说道:“你也知道,我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看法。那时候,你最担心的应该是我的安危,怕我入魔,更怕被旁人知晓我元神有污,他们群起攻之。我一直在琢磨你究竟做的什么打算,直到前天晚上在烟水月,清越问了你同样的问题,你说,若一切如常,你应该不会活在世上。”
殊羽猛地拨开他的手,脸色十分难看。荼离扯过他,逼着与他对视:“在殊离之境,沉桑的话提醒了我,他说,此次神树异动是人为。神树只认我这个主人,封印也只有我能够左右,可我已经死了,那究竟是谁动的手脚?殊羽,你还要我再说下去吗?”
“你别再说了。”殊羽摊开左手垂眸望着,自掌心生出的红线一路向下延伸,那是只有他们两个能看到的骨契契约,“荼离,你说我重要过你的命,于我而言,又何尝不是。”
“所以大婚那日,你原本打算用你的命祭扶桑神树,以此换我一命吗?”荼离深吸了口气,“如此一来,你也不必娶清越,各族间依旧和睦,灵均和沉桑无的放矢,我也断了入魔的可能。所以你跟我结骨契是为了换我一魄元神,是为了扶桑神树能认你这个主人。”
殊羽抬头看他,盈盈泪光下扬起一个浅笑,他道:“我计划得十分周详,甚至说服了师父将你关在枫林青里,可你还是来了。”
“怪不得福德真仙知道你我结了骨契之后反应那么大,他也猜出来了!”荼离觉得自己快要疯掉,“殊羽!你计划好了一切,可是你呢?唯独你自己呢?我就那么重要吗?”
“重要。”眼泪还是掉了下来,殊羽哑着嗓子道,“你知道这一千年有多难熬吗?我每天睁眼醒来闭眼睡去,每时每刻,我都发了疯地在想你。”
“所以呢!”荼离吼道,“所以这次呢?你是把我救回来了,可是三界众族呢?你凭什么说服他们放过我?你这次故技重施的目的是什么,按照既定的计划把一千年前未做的事重新做一遍吗?!”
“你会是他们爱戴的英雄。”殊羽仿佛瞬间魔怔了,讷讷道,“我在封印上动了手脚,放出来了些魔族,你会除干净那些魔物的,到那时候,所有人都会视你为神明,过往的一切都不会再有人追究。”
“除干净魔物,怎么除干净?”荼离浑身都在发抖,“再去祭一回神树,用我的命,还是你的命?”
“不!你不会死!”
“所以是你,对不对?”
殊羽笑了笑:“为了你,我心甘情愿。”
荼离忍到了极限,终于崩溃痛哭:“你说你这一千年过得煎熬,你怎么就觉得,这样的日子我能熬过去?”
“我要赎我的罪。”殊羽突然抱住他,“我是神族殿下,本该心系苍生,可我为了一己私欲放出了魔族,景州城也好,莱芜山也罢,已经有太多无辜的性命枉死。荼离,你是我唯一的私欲,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好,有时候一见到你脑子就糊涂了,可我总觉得,花花世界仍可留恋,春去秋来烂漫璀璨,这世间该有你的光彩。”
因为不懂如何去爱你,总自以为是地想着,你活着,便是最好的事情。
初春的夜风席卷着泥土的芬芳,火焰渐熄,独留一簇颤颤巍巍的火苗,远处,玄鸟交颈而卧,虫鸣鸟叫,夜,愈发深沉。
“我们都要活着。”瀑布喧嚣下夹杂着一道轻缓的声音,“哥哥,除掉魔族并不是只有祭树这一个法子,我们可以堂堂正正地杀死他们,一个不留。”
“如果杀不死呢?”
“那我们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