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
展会结束后,韩秋肃在楼顶的露台上抽了支烟,才开车驶向新湾公寓。
已近午夜,他猜测着祝笛澜如果在家应该已经睡下了——不过从刚刚的场景来看,她也有可能去了凌顾宸的住所。
他熟练地解开公寓门口的密码锁,屋里的灯都关了,他来到卧室,看见祝笛澜侧卧着,已然入睡。
清浅的月光透过深蓝的暮色照在她的身上,她的脸陷在墨蓝色的阴影里。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着,韩秋肃想起自己第一天见到她的时候。
那是他留意到她与孟莉莉频繁来往以后,跟踪她到文化大学门口,她从咖啡店里出来,天空下着绵绵的小雨,她一手拿着咖啡一手试图打开手里的折迭伞,显出一种可爱的笨拙来,她身边的一个男生过来帮她撑开伞,她笑着说谢谢。
嘴角的弧度好似在这阴冷的天气里散出暖暖的阳光。
韩秋肃的手背拂过她的脸庞,此刻的她看着还是和当时一样单纯。
他很早就爱上她,可把她牵扯进自己的故事里,对她来说或许是最糟糕的事。
祝笛澜微微动了动,慢慢睁开眼。
“吵醒你了?”韩秋肃弯下腰,轻柔地问。
“秋肃?!我不是在做梦吧?”祝笛澜睡得发懵,可听见韩秋肃的声音让她登时开心地笑了起来。
“嗯,对不起,好几天没联系你了。”
“没事,你没事就好,”祝笛澜握住他的手,“今晚陪我吗?”
韩秋肃合衣躺到她身边,祝笛澜笑着看他。渐渐得她的笑就隐去了,她把头埋进他怀里。
她做什么都不过是个骗局,她也很快就要离开他,这让她愧疚难过,眼眶都辣辣地泛红。
韩秋肃轻抚她的背,“怎么了?”
“就是很想你,想好好抱抱你。”
韩秋肃看不见她的表情。他想起他之前看到的那一幕。他不知道凌顾宸和她究竟是为何亲密到这种地步。
“笛澜,我爱你。”韩秋肃轻吻她的头发,“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可以告诉我,知道吗?”
祝笛澜抱着他的手紧了紧,点点头,可什么也没有说。
确认她睡着以后,韩秋肃轻手轻脚地起床。他在祝笛澜的公寓里细细看着。
祝笛澜成绩优异,所以她同时拿到了学校和国家奖学金。领着两份奖学金让她的手头还是相当宽裕的,但在没有家庭支持的情况下不住学生宿舍,而选择独居,让韩秋肃觉得有些许奇怪。
公寓里的家具都是很普通便宜的产品,公寓也不算大,她理应负担得起。
韩秋肃走到小小的衣帽间里,衣服、首饰和鞋都是昂贵的名牌。他知道孟莉莉爱送礼物,可这衣帽间已经满得快要溢出来。
梳妆台上放着一只万宝龙镶钻女士手表,光这表就是她一年的奖学金,韩秋肃拿起手表细细看了看,又放下。
他之前从没有这么仔细地翻看过她的东西。写字台上摆着的电脑和文具,底下的两个抽屉都锁着。
他打开电脑,里面除了存着一些同学聚会的照片外,就是写论文用的资料。他把邮箱里和廖逍的通信记录都点开读了一遍,都是很正常的与课业、论文有关的信件。
他把电脑合上,坐在椅子上,下巴撑在合在一起的双手上,他沉默地看着熟睡的祝笛澜。
银色里带着温暖橙色的月光洒了一小块在她的额头上,她的容颜依旧是单纯的颜色。
隔天,祝笛澜醒来时已经看不见韩秋肃的身影,客厅的餐桌上留着一份早餐和一张字条。
她读着字条,失落地坐在餐桌旁,随后又哀伤地笑起来,她自嘲,也就在这种时刻才可以不用伪装自己的情绪。
她赴约与孟莉莉见面。
“对不起啊,我感觉我昨晚有点喝高了。”
“没事,你现在觉得好多了吗?还是有点宿醉?”
“嗯,有点……”祝笛澜装出一脸虚弱的模样,“实在是对不起,我竟然就那么把你留在那里了,你之后玩得怎么样?”
“跟人聊了会儿天,也就自己回家了。还是跟你一起愉快些,聚会上的人太多了。”
“跟谁?”
“一个女孩,叫杨颜君,她说她认识你。”
“哦,她呀,是大我两届的直系师姐,现在留校负责行政工作了。”
“你跟她很熟吗?”孟莉莉小心翼翼地问。
“算不上,见过几次而已。说实话我不太喜欢她。”
孟莉莉不经意地舒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很怕她。”
祝笛澜内心默默赞同,虽然她从没表现出来过,可她内心某个角落确实也是很害怕杨颜君的,面对一个没有计数器的炸弹,谁都会怕的。
“你们都聊了什么?”
“她说她是顾宸的前女友。”
祝笛澜没想到她这么直白,差点呛着,“这世界可真够小的。”
“是呀,我有点怕她,就说我现在也不是顾宸的女朋友了,好像我是当了他们的小叁一样心虚。”
祝笛澜回想着杨颜君无时无刻一副正牌女友的模样,深表理解。
“她就说没关系呀,她可以跟我做朋友。”
祝笛澜语塞。她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可是碍于不能表现出对他们之间的关系相当清楚的事实,只能再叁缄默其口。
“算了,反正我都决定要去欧洲留学,想必这边的事同我也没什么大的干系了。”
“什么时候动身,定好了吗?”
“十月中,那边开学晚。”
“我去送你。”
“好。你见到秋肃了跟他说说,接下来两个月可不可以多陪陪我,我挺想他的。之后的见面次数又要少了。”
祝笛澜赶忙点头。
傍晚时分孟莉莉提议去公园吹吹风。两人便打的去了奥林匹克公园,此刻正值暑假,市中心的公园里都是一大家子一大家子带着孩子们出来玩的团体,又挤又闹腾。
祝笛澜在公园边的小铺子里买了炸鸡块,两人在草坪上坐着闲聊。
过了两个小时,夕阳已经转换成饱和度极高的橙红色打在夏季绿意盎然的公园里。
孟莉莉看了眼时间,急忙站起来:“我竟然忘记了!八点约了我的德语老师上课的!对不起啊,笛澜……”
“没事,你去吧。我会收拾的。”
孟莉莉跑向公园外拦了辆出租车,上车前朝祝笛澜挥了挥手。
祝笛澜把剩余的食物残渣装回塑料袋里,丢进一旁的垃圾桶,也慢慢朝公园外走去。
夕阳西下的时刻,公园里更是寂静地看不见人影,嬉闹的孩子和锻炼身体的老人家都已在半小时前渐渐离去。
她站在路边时,余光留意到宋临从右侧向她慢慢靠近。
祝笛澜没有看他,她若无其事地张望着是否有出租车。此类的碰头他们做过很多次,最重要的就是自然的不露声色。
随着一声刺耳响亮的刹车声,一辆轿车直冲冲朝着宋临开过来。宋临敏捷地闪开,转身就跑。
祝笛澜大惊失色,她看见刘刈从车后座冲出来猛地扑倒宋临,宋临翻身同他打了几个回合。
韩秋肃下车走过去,两招便把宋临制服。刘刈从背后掐住宋临的脖子,把他拖进公园附近巨大的石头后,宋临的脸已涨得通红。
祝笛澜赶忙跑过去抓住韩秋肃的手,“怎么了?”
韩秋肃看着宋临,“你找她干嘛?”
宋临看了眼祝笛澜,抿紧嘴唇。刘刈也看了她一眼,手上的劲更狠了,宋临头上的青筋慢慢爆出来。
祝笛澜第一次听见韩秋肃用这么凶狠的语气说话,心里一紧。她环顾四周,完全没有人影,马路上经过的车辆也无法留意到这里的情况。
她回头看见石南站在她身后。她完全没有搞清楚事态,可是现状终归对宋临很不妙。
“秋肃,你搞错了吧?我不认识他呀。”
“你不认识他,他可是冲着你来的。”
“冲着我来?为什么?”
“他是凌顾宸的打手。”
“……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韩秋肃递了个眼神给刘刈,刘刈松开手,宋临刚喘过气来,就被刘刈和冲上来的石南两人猛揍,只能蜷曲在地上护住头部。
祝笛澜后退一步,用手捂住嘴巴,眼眶泛红。
韩秋肃看了一会儿,走近宋临,刘刈和石南住手,韩秋肃蹲下问了宋临句什么,宋临依旧不出声。韩秋肃又站起来,后退一步,刘刈和石南继续狠揍宋临。
祝笛澜几乎要站不稳了,“秋肃,你为什么……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
宋临在地上抽搐着,嘴角涌出血来。
“好了。”韩秋肃下令。
两人站直喘了口气,刘刈从腰间抽出一把枪来,装好消音器,对着宋临的头。
祝笛澜发出尖叫的那一瞬,韩秋肃捂住她的嘴。
“秋肃,你疯了……你……”
韩秋肃看着她害怕又无助的眼神,不得不心软。他带她到车上等待。
“你到底要做什么?是要杀他吗?为……为什么……”
“我会跟你解释,你在这里等我,好不好?”
祝笛澜不肯松手,“你要……杀他?”
“我不会在你面前做这件事。”
祝笛澜止不住地哭泣,看着韩秋肃走远,她赶忙拿出手机发定位给覃沁,附带了一个字,“宋”。
韩秋肃单独回来时,祝笛澜已止住眼泪,可她瞪大的双眼里依旧满是惊恐。
“我先送你回家。”
祝笛澜等了很久也没有听见他再说些什么。
“秋肃……”祝笛澜的声音微弱地像风中的一盏烛火,“你一直都没有告诉过我你的工作到底是什么……”
“是,对不起。瞒着你是因为不想你害怕。”
“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对不起。不告诉你是为了保护你,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
“你杀过人吗?”
韩秋肃沉默良久,说:“是。”
祝笛澜故意倒吸一口气,流下两行清亮的泪水,右手不自觉地放在了车门上。她没有再看韩秋肃,过了良久才说,“停车。”
她的声音稳稳地,已经没有啜泣的痕迹。韩秋肃却在她脸上看到巨大的痛苦,他慢慢把车停到路边。祝笛澜打开车门,抹掉眼泪,走向几米外的路口。
韩秋肃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点了支烟靠在座椅上,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如此力不从心。
祝笛澜知道这是一个离开韩秋肃的时机,可是心里隐隐作痛。夜色慢慢拢过来,路灯都亮起,她才回过神来,拦了辆的士。她觉得很累,就眯着眼休息。
忽然她听到刺耳的刹车声,彷佛有人在背后猛地推她,她的头狠狠撞在车玻璃上,幸而身上的安全带拉了她一把。
祝笛澜捂住头朝外看去,一辆小轿车与她的的士相撞,轿车的大灯和保险杠都歪了。
司机大叔跳出车子嚷嚷着:“你会不会开车啊!”
祝笛澜捂着额头,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她直觉这并不是一次很严重的撞击,她的身体应该无大碍,只是内心很觉烦躁。
于是她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却在试图打开车门的那一瞬看到巨大的黑暗猛地朝她扑过来。
她的晕厥没有持续太久,醒来时已在救护车上。
急救员正检查她额头的伤口,见她醒了,便说,“现在来看你没外伤,但你千万别动,以免造成二次伤害,有没有觉得哪里疼?”
“没有。谁叫的救护车?”祝笛澜镇静地问。
“出租车司机。”
“去哪个医院?”
“瞳山医院。”
“谢谢。”
尽管祝笛澜坚称自己感觉良好,医生依然要求她做详细的脑部和身体检查,不论怎么说,出了点小车祸还短暂昏迷,终究不是小事。
“谭院长好。”为她测血压的小护士看到门口进来的人以后赶紧说道。
“你好,我是谭昌,是瞳山医院的院长。”那人向祝笛澜自我介绍。
“你好。”祝笛澜看向他。谭昌身材中等,慈眉善目,一派温和的领导人做派。
“祝小姐是吧?我带你去私人病房。”
祝笛澜挑眉,“这么严重吗?要住院?”
“只是做检查,私人病房里环境好些。”
“不用了,这边查完了我就回去了。”
“检查有点多,在这儿等着不舒服。”
见谭昌这么坚持,祝笛澜只好跟着他去了,私人病房的区域在另一栋楼,这一带完全没有医院里浓重的酒精味,除了几个护士基本看不见人影。
去年祝笛澜在医院的急诊旁观了一段时间,但并没有好好参观过瞳山医院,因此也对这颇为高档的私人病房区感到惊讶。
谭昌带她进了一个房间,房间布置得像温馨的酒店房间而不是病房,窗台上摆着鲜花。
“请稍等。”谭昌说完便出去了。
祝笛澜冷漠地环顾四周,在房间里走了走,直到护士进来请她坐到病床上方便检查她才无奈坐下。
门刷得被打开,凌顾宸和覃沁走进来,凌顾宸对护士说,“你出去。”
祝笛澜内心默默翻了个白眼,果然是在这里等着她。
“你找人撞我的?”
“别什么事都赖在我身上,你自己运气不好。”凌顾宸说。
“谭医生说你没事,再做个CT就好了,你感觉如何?”覃沁担忧地在她身边坐下。
“我没事。”祝笛澜语气缓和了些。
“你也出去。”凌顾宸说。
覃沁露出无奈的好笑表情来,右手轻轻抱了下祝笛澜的肩膀以示安慰,便走出了病房。
“宋临怎么样?”
“急救室里躺着,算是捡回一条命。发生了什么?”
“不清楚。秋肃大概是跟着我,又看见了宋临……”
“韩秋肃一个人?”
祝笛澜正想回“是”,忽然意识到她不清楚宋临是否同凌顾宸说过什么。
这两秒的犹豫让凌顾宸的眼神阴险起来。他走到祝笛澜身边,手撑在床上,俯身看她。
祝笛澜头一次与他贴地那么近,又对上他凶狠的眼神,便知道他是不肯罢休了,她只好强撑着让自己看起来毫无畏惧、问心无愧。
“还有谁?”凌顾宸的声音轻了很多,这让他显得更加瘆人。
“还有两个人。”
“名字。”
“我第一次见,还不知道。”
凌顾宸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祝笛澜心里发毛,可已骑虎难下,她不敢显现出躲闪的神色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你应该很清楚你骗我的后果。”凌顾宸一字一句说。
“是。我没骗你。”祝笛澜终于垂下眼帘,乖顺地说道。
覃沁推门进来,“韩秋肃来了。”
祝笛澜抬眼看向凌顾宸,后者依旧眯着眼看她,她丝毫不敢动弹。
覃沁把祝笛澜拉起来,“去吧,总不能让他找到这里来。”
祝笛澜走出病房,舒了口气,侥幸逃脱的幸运依旧让她后怕,她佯装镇定地走着,却发现自己的步伐快得似要跑起来。
她回到急救室,四处张望着,看到韩秋肃站在护士台边,他认真地同她们询问。她蓦得停住脚步,试着平稳自己的呼吸。
看着这个男人站在不远处,他神色镇定却掩不住眉眼间的焦虑。她内心的感动和情感像杯摇摇晃晃的水,再也立不住。
韩秋肃一见她就赶紧朝她跑过来,还未来得及开口,祝笛澜就抱住他,她把头埋进他怀里。韩秋肃略微一愣,也扶住她的背。
“我没事,我没事……”祝笛澜自顾自喃喃地说,意识不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