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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的中原话十分生涩,音调并不标准。他眯起眼端详了一圈营帐,确认四周无人, 方才继续道:“在下尉六, 奉王命来寻闻大人。”
闻雪朝倚在帐内的木杆上,冷冷看着眼前人:“怎么?”
“你和你的王险些害我身死诏狱, 还要我请贵客入座?”
黑衣人冠的是尉迟的族姓,这人不是延曲部的精卫, 就是尉迟景打小豢养的死士。
尉六并未被闻雪朝这一番冷嘲热讽激怒, 反而摇了摇头, 干巴巴道:“王从未想过害死闻大人, 若中原皇帝真的欲对大人下死手,王也会设法将大人救出。”
“那闻某落得如今境地, 还多亏诸位照拂了。”闻雪朝忍不住笑了起来。
“王早已派人调查清楚了大人的家世, 大人的生母当年并非因暴病故去,而是——”
“而是被我生父所杀。”闻雪朝说,“你是不是还要对我说, 尉迟景将我的过去查了个遍,发现这偌大中原,还真找不出一个如我般命运多舛, 身世凄惨之人?”
尉六沉默了半晌,问:“闻大人恨朝廷吗?”
他盯着眼前垂眸不言的闻雪朝。只要是个心智成熟之人,经历此番种种,又有谁能开口道一句不恨呢?
王的案前摞了厚厚一沓,皆是闻雪朝的半生诸事。此人生于簪缨世家,生母娘家更是江南大族,却被生父蓄意所害,自幼便失了母亲。宫中伴储君十余年,官至高位,却因莫须有的罪名被本家和太子作了弃子。孤身守城迎敌,又被朝廷视作叛徒,投入死牢。为大芙殚精力竭那么多年,最终落得个满门抄斩,流放北疆的下场。
王曾在灯烛下指着白纸黑字,对他说:“阿六,闻玓生平,字字是血。”
他打心底敬重这位中原文官的心性,也因此明白王为何想将此人收入麾下。
帐中烛光摇曳,尉六听到闻雪朝淡淡道:“当然恨。”
“可如今明君在上,中原一元复始,天道并不会眷顾你的王。”闻雪朝面上平静,“就凭尉迟景,还想打陛下的主意?”
尉六被噎了一下,许久说不出话来。若是寻常人,开口前恐怕还需掂量一番。但他知道闻雪朝是个不惧死的,非但不怕,还尽往刀尖口上撞。
他看到闻雪朝眼中露出笃定神色,看来此人早已知道自己不敢轻易动他。
闻雪朝上前拉开帐前的小帘,已做出送客的动作。
尉六也不心急,他深深看了闻雪朝一眼,起身便往帐外走。
“闻大人,咋们来日方长。”他说。
王此番派他潜入关,并没有存着说服闻雪朝的打算。王有一事,欲让他先来试探闻雪朝一番。
而他已达到了此行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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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三日,营长都没再安排上工,郊西大帐的杂役们过上了几天清净日子。
于明想抽空去灵抚镇上看看。营长知道自己这儿子调皮得紧,便喊上王五和他那堂弟随于明一起入城。王五是劳役之身,无故不能随意在城中走动。营长便交给了王五几册筑工的载记,让他陪于明逛完后送去灵抚军署。路上若遇人盘查,也能推脱是因公入城。
于明听说父亲允了夫子与自己入城,连蹦带跳乐了许久。他大清早便来到帐前,等着夫子和澜哥起身。
澜哥不知从何处寻了个带纱的斗笠,转身便给夫子戴上。于明有些不解,却被澜哥一把揽过脖子:“我哥自小面上便有疾,晒不得日光。”
他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夫子白日鲜少出账,平日更是见人便绕着走。
于明心中有些愧疚,正想劝夫子别外出了,却听到夫子淡笑出声:“走吧。”
两个少年跟在夫子身后,兴高采烈地出了门。
灵抚城隶属清西郡,是毗邻平成关的一座边陲重镇。城中多贸易往来,市井间更是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许多北疆和西域的商贾都从都护府申了行商令,进入灵抚城做买卖。
于明从小在灵抚长大,对市集上流通的新奇物事了若指掌。他见澜哥一路上伸长脖子,满脸皆是好奇,便带着二人一起去市集上逛。虽然看不清夫子面上神色,但于明仍能察觉到夫子藏在面纱下的隐隐笑意。每路过一处商铺,他便指着摊上的玩意儿逐一给夫子介绍。夫子倒是颇有耐心,捧着于明递来的物件,时不时还好奇地回问几句。
于明随着夫子走到一处卖瓷雕的铺子前,夫子正拿起一只镶金的骆驼细看,便被站在一旁的男子伸手取了过去。
男子身穿一袭西域的荷叶边长袍,道:“公子眼光不错,这是大沁的骆驼金樽,在中原能算得上有价无市。”
于明眼见夫子身形微微一顿,许久后才缓缓开口:“阁下对此倒是精通。”
尉迟景压低了声音,轻笑道:“闻大人也是惬意,还有闲心陪着小孩出来散逛。”
闻雪朝背过身子,挡住了于明投来的视线:“倒不如谷蠡王胆大,敢孤身一人就闯入关来。”
尉迟景叹了一口气:“闻大人谬赞了,本王只做万全之事。”
闻雪朝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一步,打量起周围,才发现身前摆摊的商贾,转角处停驻的马夫,对面客栈中的小二,都在时不时用目光打量着自己所在的方向。
这偌大集市,布满了尉迟景的人。
于明和闻澜依旧浑然不知,蹲在一旁看只木鸟看得起劲。闻雪朝一时猜不透尉迟景的企图。距市集不远处便是镇北军驻灵抚城的军署,尉迟景如此煞费苦心混进关内,若真在大庭广众之下抓人,一旦惊动了镇北军,就算带了多少人马恐怕也插翅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