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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往来汹涌的街头,突然感觉时光逆流,记忆中总模糊的影像突然一层层向上泛起,仿佛是心底久久不愿打开的匣子破了个洞,藏得住的、藏不住的都往外面跑。在尚未经事的年岁里,那些片段式的印象,空气中的氛围,好像一下子全出现在眼前,好像正常的社会,正常的人间,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好多老人死前绞尽脑汁挤破头也要来云城一趟,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看看这副街景。”易华藏得意地介绍,“最近邻国辖管的另外两个区都开发了新业务,只允许八十岁以上的人前去,满足他们的愿望——葬在云城;你知道吗?很多人买不起地,便要撒骨灰;他们甚至会站在分辖线上,殚精竭虑地算着风向,只想要离云城近一点,再近一点。”
风里混着山峦的清气和城市的污浊。凌衍之顺着风听,像错觉般,总觉得听见了什么:像某种幼稚的哭声,某个不可言说的秘密。
“为什么……?这座城市到底有什么魔力?”
易华藏笑着说:“想知道?一会儿还有好地方。”
他们驱车前往山郊的工厂。云城的交通如此便捷,硬生生造出了仿佛云带一样的桥梁,直入巍峨群山的深处腹地。下了车,眼前是一座堡垒一般的大门,周围是曾经的种植园,但如今罂粟野散地生长在四周,甚至没有人去多看一眼。大门那里倒是没有了大排场,只有几个负责人接待,热情过头地和凌衍之握了手。环视四周,这座主办公楼显然是为了会客用的,周围环绕着证书奖杯,以及一个巨大的‘新云综合区’的投影沙盘。沙盘上标注了一座新城的建筑设计规划,这一次干脆直接在群山当中架桥汇聚、凌空而成,仿佛云上的巴别塔。
负责人有一双圆豆般的眼睛,眼睛上头还有一道疤。他有些装模作样地凑到易华藏身侧,又用能让凌衍之听到的音量低声问:“易总,今天安排什么项目啊?”
易华藏大手一挥,说:“难得凌老师来一趟,当然是要看最好的,今天带凌老师去工厂看看。”
那双王八绿豆大的小眼睛转一转,上下把凌衍之看了个里外,就十分明白地说:“是是,我知道了,这就安排下去。”
他们坐上了一艘叫“云车”的东西。铁轨修在山里,顺着轨道沿着山体盘旋而下;借助惯性,就能如云霄飞车一般,在山峦当中急速穿梭。但仍然有连云车也到不了的地方,再徒步越过山峦,易华藏别看是个胖子,倒是健步如飞,显然已经走惯了。他一路上都若有若无地观察凌衍之,似乎希望他胆战心惊或者喊苦叫累,做一些惹人喜爱的怩态;平时凌衍之倒是不吝于表演,但今天他只是看着眼前难得一见的景色,怔怔出神。
一晃神间,腹地的中央出现一大批绵延的厂房,像长在山里的梯田一样鳞次栉比,别有洞天。绿豆眼热情地介绍,他参观的这一条流水线是OMEGA稳定**期使用的药品流水线,另外一条则是造体子宫的生产线和新式医疗器械的配件。然后是提供给ALPHA的各种药物……参观冗长而乏味,新式的机器泛着银白色的冷光。易华藏凑近他的耳朵:“是不是觉得无聊了?好东西就在后面了。”
他走到一扇隐蔽的门前,指纹、虹膜、生物特征识别和声纹四重验证后,密闭的空间才算打开。他们穿上防护衣,消了毒,再走进隔离室;一扇大门在眼前打开,无数圆柱状的培养皿里,气泡像鱼缸里的氧泵一样缓缓上升,中央漂浮着的小小的一团肉色——
那是胎儿。
有一股无形的大力将凌衍之向前推,脊骨板得笔直,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朝前迈开,跌跌撞撞地向前走,手指碰着玻璃冰凉的触感。胎儿。健康地、平稳地呼吸着,肌肤纯净得有些泛透明的颜色。它们看上去很好、很自然、小小的嘴唇微微地张开,脸上就像带着笑意,浑然不知即将来到的世界和人生会是如何的情境:那就是我们每个人最最原初的状态。
小腹里腾起一股烧灼的痛感,他下意识地想起植入手术时的绝望,流产后的坠疼,腹中怀揣着某种未知生命的恐惧;指尖从玻璃上滑落,倒影里看见自己的脸,和那透明的肌肤混合在一起。小小的手指无意识地朝这边伸开,像是要抓住他的脸;凌衍之陡然踉跄了一下,像是被抽空了身上的力气,几乎立刻就摔坐在地上。
其他人倒是不很惊讶,似乎来这里参观的人中,他的反应绝不是最激烈或者不正常的那一个。
“这是……真的…………?……它们……活着?”
所有人都会问类似的问题。毕竟,在早些年,无数沽名钓誉的科学家和为了钱财利益的集团都会声称,他们攻破了科学难关,研究出了方法,解决了胚胎早期必须依赖母体的这个难题。科学家是骗子,集团是骗子,宗教是骗子,公信力是骗子,甚至国家也是骗子。有人为了牟利,有人为了沽名,有人为了寻求安慰;而公权机构始终向大众透露出一种向荣的欣欣、无限的希望,好像吊在人面前的一根永远也吃不到的萝卜,是为了维持社会的生机和国家的稳定。
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后,毫无进展的科研成果被曝光,人们的金钱、耐心和希望也在一环套一环的骗局中被消耗殆尽。求过神,也拜过佛;神佛低眉垂目,只不作声。信过科学,也信过公信力机构,相信他们日复一日的画饼充饥;直到有一日人民公愤,冲入围着高压线的机关,砸开实验室的大门,推倒那在无数报刊杂志上都出现过却从没培养出一个活的婴儿的培养皿——才发现那里面装的,全是硅胶制成的模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