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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衍之走进广场。没有人特别注意他;连虞涟也对他放松警惕。他是OMEGA中的一员,他受够了这世上不公正的对待,他渴望报复,所以没有人认为他会背叛,或者至少虞涟是这么认为的。所有参与这件事的OMEGA身上都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期盼,那是压抑得过久之后类似于反弹的症状。
孩子们按照先前练习过的定式,在长长的阶梯两端列队,迎接新来的“圣子”。 凌衍之走下台阶,从这个角度看,人们密密麻麻伏低的头颅联袂成一片。虞涟高谈阔论,告知众人“真相”,在他华美的袍服和雕塑般的长相底下,这“真相”更显得催人泪下——明明是OMEGA孕育出了健康的女婴,却被抢夺、打压、污名化。因为舍不得‘天使’带来的高额利润,教会选择厚颜无耻地对全人类隐瞒真相……
他说得情真意切,就好像那是真的——那的确是真的,拆开看每个单词都是对的:OMEGA是对的,孕育是对的,健康是对的,女婴也是对的。抢夺是对的,打压是对的,污名化是对的,隐瞒真相也是对的。可是组合在一起,省略掉最为关键的关键,就变成了一个完全的谎言。
凌衍之仰头去看,这个角度只能看见虞涟的下颌。从内陆伪装假死后逃亡至此的男人这时候高高地抬着脸,厚重的袍子仿佛盔甲,张开双臂撑住雪白雕花栏杆的身躯显得脆弱又不可一世。
但他其实是个胆小鬼,就像我一样,所以没什么可怕的。
做出这样的决定时,凌衍之觉得自己很平静。他对着耳麦轻声道:“就是现在。”
突然,直播屏幕里响起刺耳的嘀声;紧接着,话筒里传出奇怪的声响掩盖了布道者的话音,倒是听起来像是某种咒语。
人们都抬起头下意识地寻找声源,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虞涟的脸色变得青白,他对手下的人下令去查看信号塔。负责警戒的卫兵们慌乱地互相看着,惯性地向发出声响的喇叭跑去;还有一些聪明一点,立刻往侧方的信号台包围。原本就并非专业训练过的“卫兵”们立刻有些混乱起来。
凌衍之抓住这个机会。他已经走得离汉森的车队很近了,没有引起怀疑,所有人的视线都在向上逡巡。“011,”他对着女孩喊,“前置CRISPR定向靶检查,三号位,快点!”
汉森一个晃神。他没有抱过小孩——当然了,这世界上如今活下来的人中大多数人都没有——她那么软,像一块红豆沙糕,似乎多用点力气就要在那软乎乎的皮肤上留下印子。她不喜欢穿衣服,也不喜欢任何束缚的感觉,如果你强迫她穿上一件衣服,就好像要杀了她一样让她吱哇乱叫。所以他们只是用毯子裹住她,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安稳地呆着。
而现在,她在听见凌衍之的话声后,突然打挺似的猛地一挣,那力气好大,就好像从来没有人教过她作为一个女孩儿应该怎么使力气,然后整个光溜溜地从毯子里蹦出来了,极其灵活地从汉森的手臂当中跳下来。她显然估计错了这个高度——因为在玻璃罐头里也没有所谓的高度可言——痛得一张小脸都扭曲起来,可却竟然没有哭,显然哭泣在玻璃罐头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落地后立刻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奔向凌衍之面前,她没有学过语言,但她听得懂,她的语言不是从“麻麻、粑粑、吃、玩”学起的,而是从“窗口哈希索引”、“?PCR”、“ Southern blotting”以及“重组质粒克隆”等等——科学家们对她说的话只有“指令”——如果不遵循指令,她会遭到轻度的电击。
她下意识地就服从了她唯一听得懂的指令,跑到凌衍之面前。等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凌衍之已经把她抱在怀里了,只要轻拍一拍她的背,她就会乖顺地喊“麻……麻!”
数万人的眼光倏地随着这一声喊叫,定格在广场中央抱住孩子的人身上。凌衍之又把小公主举起来,让她朝向另一个方向,像表演某种特技那样又喊了一声:“麻麻!”
人群犹疑地相互投射着眼光,巨大的震惊像是心底的鲸影,盘桓着正往上浮现。
喇叭里继续传来刺耳的声响,只是那些机械的声响联袂成难以理解的句子:“Nr:5'CTGCTTATCTGTGTCCAATGAG3'……”
虞涟猛地看向他,眼神仿佛能将人生吞活剥下去,再也不复平日里那种精英温文、处之泰然的做派。
“凌衍之,你疯了!这是全球直播……”
凌衍之没理他,他借助着王巍伟替他占据了麦克风的频道,享受音量上的优势:
“根本没有什么圣母。这孩子没有发病的原因,只是因为她注射了一种人工致弱病毒株……现在播放的就是该病毒株CAS9代码——”
虞涟立刻朝着对讲机下了命令,但是对讲机使用的波段区间也被屏蔽了。他迅速地抛弃了机械,转而朝着某个方向做了个手势。
远处隐蔽在左侧教堂顶端的制高点有火星一闪。凌衍之猛一闭眼,几乎同时往前跃开,跌进广场中央的圣水池当中,子弹追着他打在水池中央雪白的圣母雕像上,圣母的胸脯凹陷下去,露出黑色空洞的内胎。但这一下也让开枪的人暴露了位置,迅速地被不知从何处来的一枪爆头,尸体连带枪管一同从高处坠落到广场上。
人群猛地暴躁起来,像静水里被投掷了一枚石子;互相推搡着,有人想往前看,又有人想要后退躲开。几乎同时,又一枪从右边袭来;“向左!”耳麦里传来樊澍的声音,凌衍之满身湿透地站起来,下意识地护住孩子,反射地躲向圣母像的另一侧,就在他刚刚站的地方,被圣母抱在怀中的圣子的脸孔整个爆开,变得残缺不全。不待他抬头,那一个枪手的位置也被找到,被精准的狙击了。樊澍躲在大教堂顶部繁复雍冗的雕像后面,从形态各异的精灵鬼怪的雕塑腋下、花篮的空隙里,用没有带瞄准镜的M40A5毫无误差地射出子弹。连王巍伟也不由得弹舌赞了一声,“薯哥有你的啊,格斗不行,这一手盲射可太漂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