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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林还想掏出积攒多年的工资,买《大公报》半个版面,特此声明本人行为端正,绝不会在大学内行这类蹲坑笑话似的勾当。
南开大学看他那大字报里列举了诸多上述事宜,觉得这解释的版面篇幅更大,不知道的都要知道了,实在毁我私立南开的脸面,给他拦了下来。
迟林对待这种体制内的不公,总抱着一种“去你大爷”的莫名愤怒,不让他解释,那他就真干一回。一时间南开内鸡飞狗跳,这种抵抗一直持续到现在。
学校不许先生打扮失礼,他就把自己的就长褂修成短袖光着脚去上课。
学校不许师生在池塘捞鱼,他就坐在池子边上垂钓捉蛙,全用在解剖课上。
其实徐朝雨几年前意识清醒的时候,也没有完整读过那封信过。她并不知道自己通信半年多的史学知己就是迟林,否则以她的乖巧性子,怕是几年前就要破灭一回。
迟林此刻更是抬不起头来。
才女加美女,其实并不太多。他看着徐朝雨那些论述里事无巨细孜孜不倦的考证,就想象着一个带着酒瓶底子,脑门冒痘,可能不好看但也不丑,或许牙缝有点大但眼睛很漂亮的女人。
就是那种中不溜水平长相的,或泼辣或有主见的女人。
他觉得自己长得就那样,穿的土,名声差,存款一般,配这种女人,长相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灵魂相识,日子一定有趣,而且乌龟找王八,肯定谁都不会瞧不起谁。
迟林没见到这位轻尘君,就已经预想好了。他们都差不多,那肯定也都是没人要的,俩人就肯定能结婚。以后结婚吵架,攻击对方的缺点都能先喷上半个小时,也不怕冷战没话说,互相骂完了肯定又绝望又庆幸。
绝望自己竟然找了这么一个玩意儿结婚。
庆幸自己这么一个玩意儿都能找人结婚。
然后就能迅速和好,做一对庸俗、腻歪起来恶心旁边人、自娱自乐的老夫妻。
1919年的6月,他美滋滋的想着,连以后生几个孩子,七十岁大寿的时候俩人怎么牵着手私奔去昆明都想琢磨好了。到了天津,当天召开公民大会,第二天就爆发了天津工人学生运动。
天底下有两个地方乱起来最让上头心慌。
一个是皇城根下的北京。那里和气惯了,老百姓无所谓惯了,爆发一次“六三”运动,就吓得北京政府抓了八百余名学生。
二就是天津。天津几乎是北方所有政商军大佬休闲娱乐养老养小老婆的地方。英租一条街跑过去,就相当于在北洋政府的十几个当权者眼前溜了个弯。工人运动天津的诸位大佬们相当怕,六月十日运动当天,徐世昌就罢免了曹陆章三人。也有一些小范围的镇压,只是逮捕和伤亡人数远不能与六三事件相比,报纸上都甚少提及。
然而迟林的一个朋友,就在□□时被行驶的军车所压死了。
不是别人,正是报社的老朱。
迟林着急忙慌的和其他朋友讨公道,办葬礼。外头徐世昌下了台他都没时间多想。只是当头七都过了,学生恢复上课,工人停止罢工,迟林在天津安顿了一阵,才忽然想起来。老朱是唯一一个见过轻尘君的人。老朱不在了,他也不可能再找到轻尘君了。
他想尽了办法,后来才打探到以前老朱去给那位轻尘君送信,去的是英租的某某街。他在报社周边等了将近一个多月也没等到轻尘给报社发信,便去那条街上打算挨家挨户敲门问。
只是没问到姜家。
因姜家当时已经败落,死了好多人欠了一屁股债还被徐老视为眼中钉,他们正把那房子挂着售卖的招牌,搬到老街巷去住了。
越没找到他就越惦记。后来因为在燕京缺课许久,他几次被勒令回校,迟林想着回了燕京也要被那死了宝贝鱼的副校长穿小鞋,还不如留在天津的大学圈内。那轻尘君肯定是天津的教员、学生——最起码也是个文人,只要在天津混,早晚有一天能看见她的文章。
以前迟林对女人还不如对对照组果蝇感兴趣。轻尘君一下子激发了他对于所谓婚姻的无限想象力。
迟林越酝酿越觉得——这是命中注定的真爱,这是灵魂相知的火花!他和轻尘君只要一见面,肯定都能在对方眼里看见天雷勾地火——
他们就是驴肉配火烧,羊肉配孜然!
再加上当时刚刚开校的南开大学正在四处挖教员,给的工资够迟林每天买点高价洋酒喝了,他见钱眼开,立刻决定留在天津。
本想着,最多三五个月,就能找到轻尘君了。
却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三四年。他只记得自己十几日前在办公室内翘着脚喝着茶,翻开《大公报》,就看见了一篇文笔熟悉,考证方法也颇为熟悉的文章。只是署名不再是轻尘,而是徐朝雨——
渭城朝雨浥轻尘!这……这是轻尘君的本名!
他登时光着脚站了起来,打翻了热茶全淋在大腿上也不自知,举着报纸,两颊发麻,忽然跌坐在椅子上作阮籍穷途之哭。
办公室内的其他先生看多了他发神经,倒也无动于衷。
忽然听见迟林两只大手捂脸,双肩颤抖,漏出一丝呜咽:“我可算找到你了啊媳妇!你再不出现我就要被人当成一把年纪没人要的神经病了啊!”
办公室内无数先生昂起来,彼此交换着惊恐又好奇的眼神——迟疯子刚刚说什么?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