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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晚下来,许班主在院子里带着乐师们练新戏的曲子时,就听见二楼传来的一阵笑闹。许班主知道江姐儿似乎被自家男人迷了心智,都快见色忘义的忘了小青子了,有一阵子不来了。最近常与小青子的见面的……是那位徐七太太来了?只是今日不是在戏台后头见的面,却怎么跑到小青子的住处来了?
陈青亭自己有个小院,他进门不用从正门过,许班主也猜不出来。
只是二楼传来了阵低低的笑声,明显不是江姐儿那娇娇脆脆的声音,果真是徐七太太?
就那位天津有名的“大王熙凤”,人前甜,人后冷,来了戏园子这么多回就没一次脸上挂着高兴地,居然还能这样笑起来?
陈青亭坐在屋子里,拿出一瓶酒来。他知道王轩宣还算喜欢喝红酒,就也不知道牌子,乱七八糟买了一瓶。算不上多高档,王轩宣瞧他居然还记得她和红酒这码子事儿,心里也能把辛口的给喝甜了。
陈青亭在酒店里见过旁人喝红酒,倒在杯子里都要摇一摇,他坐在红木榻的另一边,也跟着摇一摇,却不料摇的用力过猛,全洒在了自己衣服上。他赶紧起身擦衣服,王轩宣瞧他摇杯子摇的那么土味,就猜他要撒,果不其然如此——她赶紧拿出帕子来,给他擦了擦。
陈青亭还洒在裤子上了,他一贯都想在王轩宣面前表现出游刃有余的样子,这会儿却因为一个小失误弄得他自己颇为尴尬,他慌手忙脚的擦起来,王轩宣瞧他乱的那样子,差点又把茶杯碰倒,连忙把他按住:“你别乱动了,跟身上长了虱子似的,我给你擦就是了。”
陈青亭从小在戏院长大,戏园子里秉承的都是一套传统生活,他对这些东西本就不懂,王轩宣还有些想笑的样子,他自己脸上先挂不住了,没头没脑道:“幸好是在我这儿,要是在外头就给你丢人了!”
王轩宣唇角含笑:“有什么丢人的,不会喝红酒的人多的是了。要是一个洋人不会品白酒,会有人觉得他丢人么?”
她真会说话。陈青亭却觉得两人之间的落差,从这点小事儿上都能体现出来,心里愈发不是滋味,能好好说话他也不愿意说,怼道:“我不会的事儿多了,处处说出来都丢人。我不会英文,不会那些见洋人的礼节,院子里的出入的帐算不明白,最多大概就是会装会说话会迎笑了。”
王轩宣何时见他说话这样含枪带炮的,抬起头来,略显诧异:“你干嘛这么说自己?还没喝就醉了?”
王轩宣说是高傲,却身上又处处能见传统女人的气质,那红酒洒在了他膝盖上,一身好料子的白衣裳就给染脏了,她却不太在意的蹲在塌边给他擦了擦裤腿。
陈青亭瞧她这样好,但又有时候那样远,竟又没头脑的一句:“我连字都不识多少。”
王轩宣没想到他还真的自己说出来了,觉得他这么坦率,竟心底有几分笑意,道:“我知道。”
陈青亭吃惊:“你怎么知道的?”
王轩宣总不好说是江水眠透的底,坐回去,只道:“平时能看出来些。”
陈青亭自觉丢人,姿态竟有点撒泼:“不比你王家的闺女,别说是什么诗书了,外文也会好几门。”
王轩宣坐着瞧他,愈发想笑:他原来这么孩子气啊?
她觉得陈青亭要是醉了,怕是更要原形毕露,便有点不怀好意,劝他喝两口:“我学那些也没用。酒都开了,你快喝些,这会儿就别摇了。”
这两个高脚杯还是陈青亭自己买的,他鼻子探进杯子里闻了闻酒,明明眉头都皱了,却强说:“好香。”
王轩宣闷笑:他怕是喝不惯的。
陈青亭却当自己是上山前的武松,拿杯子当海碗,吞了一大口。他平时并不喝酒,辣的直挠脖子,强咽了下去,半天憋出一个词:“好喝!”
王轩宣笑的受不了了:“你平日不喝酒吗?”
陈青亭憋不住的咳嗽两下,才道:“我们唱戏的都要爱护嗓子,哪里能随便喝酒。就算是去了大场合,大家也都体谅,让我们以茶代酒了。”
王轩宣:“那你别喝了。”
陈青亭还不乐意:“我慢慢喝。”
王轩宣也坐在他对面慢慢喝酒,她手指细长,捏着杯子,仿佛手也是白色玻璃雕成的。王轩宣记得江水眠之前透露的话,有意无意道:“唱戏的识字不多很正常,毕竟你们从小要学的东西比我们这些读书的要多很多了。不过,现在都开始改戏,写新戏,你不要紧么?”
大概也是因为王轩宣态度很平常,陈青亭连喝了好几口,倒也肯说实话了:“老许跟我说,现在唱戏的就算是年纪大的先生,都在学字读书,因为现在不会读书便改不了本子。可我学的很慢,而我想改的是从昆曲里来的那一出《贵妃醉酒》,词也不少,我却读都读不顺。”
王轩宣幼时,父亲带着全家从日本回国,暂住上海,那时候在上海,昆曲还不如今日这般衰落,还算是有一席之地的。她记得自己听过贵妃醉酒这段戏。
王轩宣:“你拿本子来,我倒是可以帮你看看。只是你不是唱武旦么?怎么想唱这样的戏了?”
陈青亭端着杯子去旁边柜子里找写好的戏折子,他看出来是酒量基本没有,这会儿就已经跟在江水眠面前似的,不太顾及形象,拱在凳子上撅着屁股,翻找凳子后头的几个架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