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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察觉到琴师的目光,他一眼瞥来, 琴师忙低头,专注手上功夫。大将军便也又转过头, 凝神细听,如入定般。
直至曲终, 最后一根颤动的琴弦已安歇, 他似乎方才从琴曲中惊醒。
“这便是《阳阿》了?果真是纷披灿烂, 戈矛纵横。”他说完, 复又道:“换一首《薤露》罢。”
琴师自是遵命。
《薤露》乃是挽歌,为出殡时挽柩人所唱。用于此处,自是遥祭哀思。
琴声继续, 有侍卫匆匆而来, 俯身低声同大将军汇报了几句,大将军听罢,便点了点头,轻声道:“请她进来吧。”说罢亦挥手叫停了琴师的弹奏。
龙女小涟在侍卫指引之下翩然而至, 她行过礼,禀道:“将军,小姐走的时候,拿走了那幅画。”
见大将军一时未反应过来,又解释道:“便是当初今上还是太子之时遣人送到府上的那幅画。”
蚩尤恍然大悟,一听小涟说起,他便想起那幅画了。画中女子着水绿色衣衫,站在湖边,看着空茫的湖面,神情淡淡,不辨喜怒。画中人只露出个侧脸,只是这么临水而立,端的是风姿卓然。
他的脸上有一瞬的空茫,而后又快速恢复,沉吟道:“当日我已放了宋遥离开,与她说好不再管她。那幅画……本也是给她的。她便拿走了,也没什么要紧。”
小涟闻言,怔了怔,便觉再也没什么好说,施礼退下。
蚩尤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在春风中摇晃的柳枝,心头亦如那柳絮般,纷扬不止。
“将军,琴曲可还要继续?”琴师见大将军许久不语,不由询问道。
他听了,凝神不语,良久才反应过来道:“罢了,今日就这样吧。”
琴师亦抱琴施礼退下。
天气渐暖,万物复苏,南境已渐渐恢复了往日生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他在此地的使命已经完成,却不知为何,迟迟不愿离开此地。
潜意识中,似乎在等着什么人回来找他。怕那人找不到,故而便羁留此地,迟迟不走。
被小涟提及的那幅画如今便握在宋遥手中,她一时看看画像,一时又看看镜中的自己,调整着自己的衣饰妆容。
宋遥穿着水绿色的衣衫,梳着画中人的发髻,转过头来问刑天:“你觉得怎么样?”
刑天定定看着她道:“我们有其他的办法,并不是非如此不可。你这样做太冒险了。现在停下还来得及!”
宋遥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对着镜子抿唇笑了笑,对着镜中人说道:“我要行的是刺杀之事,便没有不冒险的。”
刑天又急道:“可是你若以瑶姬姑娘的面目去接近他,他便知道你是穆王府的郡主,清风寨旧人,自然也就会防备你。”
宋遥理了理自己的衣袖,不以为意:“我并未想要用旁人的面目去接近她,我只是仿照那日她的妆扮罢了。我既要行刺,自然要用我本来的面目,好叫贼子知晓到底是死于谁人之手。”
且她跟瑶姬面目本就不像,若以易容术易容成瑶姬模样,反而容易露出破绽。倒是她自己这张脸,那狗贼同他身边之人都未曾见过,反而是最好的隐蔽手段。
说罢,她转过头来对刑天道:“你不用一直同我说话,白费力气拖延时间。我给你下的药乃是三倍剂量的‘如坠云雾’,花了我好大的本钱。你如今还能说几句,再过一刻,便连舌头都动不了了。”
说着,她低低叹了口气,顿了顿,道:“就这样吧,话说得再多也改变不了什么。清风寨就交到你手上了,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这便是刑天见到她的最后的样子了。
她穿着水绿色的衣衫,神色沉静,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他不知那些事她已推演多少遍,他只觉得这或许就是她长大了的模样。
不可回头不可回避的成长,必是付出的极大的代价。
眼皮越来越重,他模模糊糊地想着,或许他再也见不到她真正长大的样子了。
三日后,他在前往南境的马车上苏醒,车外随着一队人马。
“停下!你们……”他认得,那是那五千兵马中的一队。宋遥当时要走了五千兵马的调度之权,他以为她至少有自保的能力。
“大人,得罪了。宋大人给我等的命令是平安护送大人至大将军处,我等不敢违令,还请大人见谅。”领队之人见刑天醒来叫停马车,忙告罪道。
原来她索要五千兵马,一开始就是打的这个主意。那五千兵马不是对付天子的,而是对付他的。她要用五千兵马,来保全他。
“现在赶紧回王都,阿遥……宋遥她还在王都,她很危险!”
领队之人怔了怔,抬起眼来,略有些悲悯地看着他。
“宋大人她……她已经牺牲了。”他想了想,终于还是说出了结果。
宋遥刺杀失败,她在发簪之上抹了毒药,刺中天子右臂。但天子舍了右臂,保住了性命。而宋遥,死于乱剑之中。
天子醒来后尤不解恨,令众侍卫肢解了她的尸体,分于野狗食之。
宋遥的头颅,已快马加鞭送往南境护国大将军处。
后来,蚩尤看到宋遥的头颅之时,只觉得一股意气上涌。这是他在世的最后一个亲人,然而她的头颅却在他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