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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说,“本来那两条也不是你的金鲤。听你的乳母说,这些天来你总是在钓殿里逗弄金鲤,这件事我本不想提。熟料你的放纵竟然变本加厉。那我问你,你学了‘爱鹤失众’这篇文章了么?学进脑子里的文章有几篇?”
这是春秋左氏传闵公二年的一篇记事,藤权介的脑袋中很清楚地显现“二年春,虢公败犬戎于渭汭”的字样来。于是一发不可收拾地,当即要与父亲对峙。心里想道,那么我就背诵“鹤实有禄,余焉能战”的句子给他听,看看他还能对我说出什么话来。
就对父亲说,“大学里就学过的课文,何必这样地考我,我当是知道的。”就将卫国国人的对卫懿公的指责原封不动地说给父亲。
父亲却说,“知道这一则,就对我趾高气昂起来了。你是这个意思么?以前教导过你的东西,看样子都是如秋风之过耳地听去,现在才在这里有口无心地朗诵着。难道是有用的?你对这一句话的理解从何说起?”
因着藤原太政大臣的严厉,藤权介沉默着久久地端坐。父亲见他这幅样子,心里的愠怒消减许多,想到自己这个儿子固然调皮顽劣,基础的功课并不逊色于人,就说,“你的哥哥身上发生那种事,你也该要明白一些我对你的心思。你年纪不很大,衷情这种无聊的事情,尚可理解。”
说到这里,藤权介蓦地抬起头来看着父亲,“那么,还可以救救明子么?”
父亲说,“凡事都要有一个度,过犹不及的道理,还需要我再讲给你听么?明子的事情你不要再管了。”又说,“如果还这样任性,在劝学院毕业之前,都不会让你再去西面的对殿。”
藤权介因那个严重的警告,不敢再妄想有关金鲤的一切事宜。可一到晚上,唯独眺望着星汉灿烂的夜空,听闻清凉夜风送来的声声虫鸣。心里抑制不住地现出裂成三段的背鳍,镜池中若风动一般几乎透明的花菖蒲尾巴。
时间就好像回到以前,那一片由水仙花与樟树簇拥的镜湖变得幽深而又不可名状。金鲤的样子因着别离的延伸终于逐渐地模糊不清。父亲再一次成为藤权介精神世界枯竭的根源。事到如今,他怎么还能相信父亲冠冕堂皇的借口,由此看来,不过是焦仲卿与刘兰芝的故事在自己的身上得以印证。
藤权介心想,要我完全舍弃明子,哪里可以做到。先前看着她的伤痕,固然觉得难看无比,但总觉得那是可以恢复的轻症。若有一朝突然得知明子死去的消息,实在会教我无法接受。
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又自己对自己说,我再去一回西面的对殿,若是被父亲发现,就说是来看望哥哥。
翌日的傍晚,果然如前夜自己暗下的约定那般,来到西之对外面的渡廊。唯恐被父亲察觉来看望明子的心机,因镜池在透渡殿的南面,专门做了由正殿的渡廊进入西之对,再由西之对的透渡殿折回正殿的打算。
西之对的板门近在迟尺,藤权介萌生出回到东之对的念头。可是今天的西之对的出奇的安静,遣水缓缓流动的声音不绝于耳。藤权介将板门仔细地拉开,木门滑动在地板上的动静一时与流水相得益彰。
藤权介进到厢房里面,发觉空无一人。由障子隔出的母屋紧紧地关闭着,障子深处好像送来了薄薄的呼吸。藤权介毫无缘由的,蓦地停在那里。一切还是那么宁静,板门外面的细水正流个不停。
就在此刻,障子里乍然有人说,“滚开。”藤权介一直高悬如桔槔般的心,终于倾倒在地。他如愿地想,哥哥就在那里面,也没有消失,也没有睡着。
“砰”的一下,藤权介眼前的障子的纸板上因被砸上了一件东西,而以那东西的形状向外凸出着。藤权介看出类似于几帐的样子来,思绪就被打断了。
“快滚开!”
母屋里的妖魔在泄愤之际,屋外好像有鸟类受惊而扑打翅膀的声响。藤权介的身体像铁铸一样立着,障子里面很快骚动起来,是侍从去对他进行阻止了么?可是良久,屋里只有因翻箱倒柜而造就的家具碰撞的噪音。又一样东西倒在藤权介面前的障子上,将原来的几帐压得更低,因之障子上倾斜的凸出扩散了一圈。印着几帐几架的凸出部分几乎变成了透明色,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纸而出地把藤权介压在地上,将他的脑门划出能够流血的伤口。
藤权介不禁后退一步,母屋里这时有第三个声音插进来,“公子,请不要再这样了。”
“滚开,快滚开!”
“夫人也不想见到您这个样子吧。牵动伤口的话……”
“畜生!你听不懂人话么,赶快滚!”
好奇怪,分明属于哥哥的声音,却变得陌生起来。藤权介连连退了几步,一脚踩在板门的门板上,一个踉跄,差一点摔倒在地。脚与板门之间弄出很大的动静,藤权介将自己也吓了一跳,掉头“簌——”地把板门拉开,一头栽进渡廊里。
在西之对的谩骂与打砸声中,踏上回到正殿的路程。藤权介心情低落着,眼睛正漫无目的地环顾四周。可突然间,在狭隘遣水的细石子间,有一抹东西熠熠发光着。藤权介定睛一看,竟是一条侧身躺在浅水里的巨大白色金鲤。
有一尾金鲤死在这里么?藤权介脑子“轰”的一下,两腿一软,赶紧抓住一边的栏杆。鱼嘴在水面上一张一合,腮也一鼓一泄。房屋阴面的遣水里,除了鳞片之外的器官好像都已经死去,呈现出与月白鳞片截然相反的灰色。可鱼头执拗地颤抖,那一瞬里,藤权介安心地想,那应该是千代君罢,尽管没有死,却苟延残喘地独自留在这里,也真是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