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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寻征的府上是五进的院落,为了避人耳目,将辛鸾安置在了府上的东南角厢房。这里平日并不住人,门板的青漆都剥落许多,院子外杂草丛生,只有一颗歪着脖子的梅花树还兀自长得野蛮茂盛,房内在他们到来时,更是堆摆了各种杂物和浮浪少年们的双陆、赌筹。
其实到如今,这厢房的环境也未改善太多,门口多了一排青瓮,几坛塞进应急的药材,几坛塞着被收拾出来的针头线脑,再运进几床被褥,就算是囫囵了一个养伤的地方。
邹吾思绪纷乱,手背叩了两次门来,见还是无人应答,只得直接推开门——五尺见方的寒舍之中一分为二,也没什么屏风帘幕的遮挡,一侧是纳凉歇息的宽榻,一侧是几有人高的书案大柜,窗牗紧紧闭合着,聊作于无地漏着天光。
辛鸾一身雪白的绉纱中单、端直地坐在榻上,因为没有鞋子,只能赤脚着地,闻声回转过头来,与邹吾的眼睛哀静地对个正着。
“怎么坐起来了?后背不疼嚒?”
邹吾看着他,脱口就是这一句。
少年的一双眼睛太清澈了,清澈得让那眼底的无望和哀毁几乎赤裸,哪怕这轻描淡写的一暼,也像是在痛击人心。
辛鸾看见是他,眼神迅速了暗淡了一下,苍白的嘴角拉开一道鲜红的伤口,他作势张了张,没说出话又闭上嘴,轻轻地摇了摇头。
邹吾也不知该和他说什么,掩上门,把木盘放在他的榻上,轻声道,“饿了吧?你睡了三天了。”
木盘上除了一碗白粥,还有那副他刚刚的校对好的手弩,邹吾害怕辛鸾后背的伤,会牵动得手臂抬不起来,兀自于他面前蹲下,端起碗来,舀了一匙,吹了吹,送到辛鸾嘴边,“吃点吧,府上的厨娘特意给你做的,里面加了猪展花椒,很香的。”
邹吾的目光却只敢与辛鸾碰几个弹指,之后掩饰性地垂落下来,重新又舀了一匙来,难以克制、又心绪不宁地落在辛鸾的嘴角上。
辛鸾却并不配合他,把头一扭,拒绝进食。
“不饿吗?”今日的碗底似乎太热了,烫得人心尖都在颤抖,邹吾叹出一口气来,对辛鸾说,“人在空着肚子的时候,更容易想家。”
辛鸾的眼波轻轻地动了一下,倔强地将脸朝着一侧,还是不肯说话。
邹吾克制地呼出一口气,点膝站起身来。
虽然知道不能操之过急,他心中还是难免烦恶。千寻征的劝杀辛鸾的话言犹在耳,他虽不认同,但是知道老师其中一句话说的还是对的:鸟类最怕应激,每当遭逢大变他们自己就已经无法应对,邹吾他或许能游刃地应对逃亡千里的困境,但是他应对不来一个一蹶不振、了无生趣的人。就像他幼时也曾救过一只麻雀,那小东西叽喳婉转,身娇体弱,却还是宁可哀哀而亡,宁可气死、饿死,也不肯吃一口谷子活下来。
这的确让人痛惜,可也的确无能为力。
邹吾侧身背对着辛鸾,一时也不想再管他了,正要举步出去,身后人却忽然低哑地开了口,他声音滞涩,却还说得分明,问:“这是哪里?”
这句话留住了邹吾。
他转过身,目光凝住他,“南阳——听过这里吗?”
辛鸾慢慢摇了摇头,开口问,“距离神京哪里?有多远?”
他刚刚醒来,对做自己的所在很是关心,只是他说起话来嘴角一道皮肉外翻的伤口便轻轻撕扯开,绽开鲜红血肉,一张一合都看得人心惊动魄。
邹吾一时不忍,想来老师为辛鸾裹伤上药只记得他后背的几处重伤,这样嘴角上的小伤口反而是忘记了顾忌,他折身走到靠南的一侧木柜中,拉开抽屉翻找药膏,嘴上答他,“南阳在神京西南三百里外,不在都畿一十八军镇的要冲内,是个闲散的富贵乡。这里最高的掌管是司丞,名徐斌,城内不设精骑驻兵,府衙兵士只有几百人,城内纵横平直,我们现在所在是城西南的大宁坊的第三条街里。”
其实邹吾原也不需要对辛鸾解释得这样事无巨细,他这种王庭里长大的娇儿,哪怕是在神京里,外朝的行署也是搞不清楚的,更别提驻军布防。此生他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皇陵南阴墟的离宫,见他舅舅的几面也只是他舅舅来神京看他,不曾踏足过西境一步——而邹吾所说的南阳,这座安闲平凡的郡县,辛鸾之前哪怕乱翻山水游记时也不会留意。
但是邹吾很是耐心,介绍完这里的环境又简略地说了南阳附近的山脉地势,说哪怕真有追兵大索,也可以暂避山中,紧接着,他说到这所院落的主人。
“老师这些年在南阳有些经营,他没有官身,却也是一方贤达,县里每有筑城、修路的徭役他都会出面堵管营式,城里重要人物的丧事也会请他出门打理。你若是能走动了,我可以带你去拜见他,但……”邹吾迟疑了一下,“你若是无事,也无需在他面前频频露面,老人家喜静。”
府中没有打理琐事的女人,一个老头一群小子,总是把屋子搞得一团乱,翻来捡去,邹吾终于看到了一小匣的药膏,心中一喜,却听闻身后机括轻响,紧随而来弓弦绞紧的咯吱声——
邹吾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回旋,安之若素地看向辛鸾,道,“看来殿下是不信任我,刚才那碗粥我先尝一口好了。”
辛鸾的手在抖。他的指甲里还残留着“惊山鸟”暗红色的血渍,托着那刚漆好的手弩,每一个滞重的颤抖,都能让他想到自己杀人时候的感觉。那一刀一刀地攮入人的心口时,他满手湿滑黏腻,却还在奋力地攥紧刀柄拧转,拧攥得满手都是碎裂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