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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只看客观事实,站起来,目光抬起来,脱离自己屁股下那把椅子……”
李光地胡子乱颤,嘴唇颤抖。少年天下的目光轻轻地落在李光地的心口上,李光地老迈的心又是一颤。
“……皇上,说得对。好像我们都没有安全感,我们都以自己的立场和身份说话,都以为自己生不逢时、怀才不遇……
都在痛恨偏见,又随时化身偏见,制造偏见。我们不敢正视事实,只能对着自己人互相批判,可怜巴巴地在文字的夹缝里,在道德的犄角旮旯里顾影自怜……我们是真的沉迷于此……”
“皇上,那段历史中的人,苦,很苦。”
李光地昏暗的眼睛里有泪光闪动,那段历史,他没有经历过,他出生的两年后,大清入关,定鼎中原。可他经历清初的一切,他在三藩战乱中挣扎……
如果可以,他想把那段历史埋在记忆里永不记起。
他害怕失去目前的一切美好。
“臣有时候夜里醒来,不敢相信现在的一切是真的,生怕这都是一场梦。
我们,所有心里装着家国天下的汉家人,为了‘正义’,为了‘道德净化’,为了……而战斗,沉迷在想入非非的高尚感情里……臣知道,这很可笑。”
弘星面色严肃:“这不可笑。
弘星理解。
弘星也曾经一度绝望过,用一种批判式的目光看着天下万民,如今弘星想明白了,但弘星不认为自己可笑,这是认知自己的必要过程,也是接受丑陋,承认缺陷的必要过程。”
李光地的内心又是一颤:“皇上还记得,老臣和皇上学习的书本《庄子》吗?”
弘星眉眼弯弯地笑:“‘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老师们当时都很悲观,却又很乐观。弘星都记得。张潮老师说:庄周梦为蝴蝶,庄周之幸也;蝴蝶梦为庄周,蝴蝶之不幸也。”
“人类个体存在的偶然性与感性因素的存在,存在的真实性很容易迷失在现象世界中,人的自我意识也会迷失其中,难辩真伪……
但我们是强者,我们要客观地面对,勇敢地面对,像一个强者那样地去思考,去面对。”
强者?李光地明白皇上的意思,笑容里带上一抹苦意:“皇上……华夏几千年来的文化,就是弱者文化。‘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几千年来华夏人痛苦的时间比安居乐业的时间多。
即使是老庄……也无能为力。
老臣,和很多汉家有识之士,思考了一辈子,痛苦了一辈子,找不到方向。”
弘星摇头:“李光地,你们只是熟读四书五经,儒释道三家,你们有没有精通中西文化?
六十年前,西洋思想家笛卡尔在《形而上学的沉思》中阐述,人通过意识感知世界,世界万物都是间接被感知的,因此外部世界有可能是真实的,也有可能是虚假的。
直到现在,凡是我当作最真实、最可靠而接受过来的东西,我都是从感官或通过感官得来的。不过,我有时觉得这些感官是骗人的;为了小心谨慎起见,对于一经骗过我们的东西就决不完全加以信任。”
弘星简单翻译一段文字节选,抿一口子茶,看着这位老臣,老师,笑容灿烂闪亮。
“你看,这片土地,曾经有那么多的辉煌。
在同时期的地球上其他地方还是梦寐无知的时候,有百家争鸣,有唐诗宋词,有元曲明小说,这片土地,走在世人的前面——西洋一直到六十年前才有关于生与死的怀疑论的产生。
你不相信,这片土地上,会有新的文化出现吗?弘星相信。
我们都应该相信。”
李光地的眼泪落下来。
那段历史,太过于苦难和沉重,可以说,华夏几千年来纷乱争斗的历史中,没有胜利者。
他们不想要新一代大清人去经历那些,去继承那些……
他们亲眼目睹大清国的变化,世界的变化,他们想去改变,他们都想用仅剩的生命去探索,想给后人一个光明的未来,一个和平的未来……
可是,他们很绝望。
可是,少年人总是那么勇敢无畏,主动要承担一切。
他知道,作为一个大清皇帝,那来自于血缘的赋予,不光是荣耀,还有非荣耀的一切。
那可能是丑陋的,可能是撕裂的,可能是落后的,可能是绝望的……可能是付出一生,也看不到希望的失败。
而他是一个天生的强者。
他勇敢地接纳,勇敢地去承担,他相信,他们可以给这片土地找到一个希望,点燃一颗火种。
李光地不能和少年皇帝提及他们这些老人的痛苦,也无法诉说自己的恐惧不安,更不想用他那裹脚布一样的经验去束缚他,少年人心怀梦想和希望的样子多么美好,他相信他们的皇帝。
弘星也没有再问,两个人摆棋盘的时候,弘星关心陈廷敬的身体情况。
“李光地,你的好友,身体无恙否?”
“回皇上,臣的好友,昨儿用了一碗饭,身体尚好。”
“那就好。和朕下一盘棋。”
“臣……遵旨。”
君臣两个默默地下棋。李光地犹豫到最后,他也没有说出来那句“臣的孙女儿天真烂漫,不适合进宫……”弘星也没有问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