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报?
再一次接到段路岩的电话时,贝甜刚走出市府西街家属院的大门。
寒风呼呼地从领口灌进来,离开暖气房的身体被吹得很冷,她觉得心也一起冷了。
“这种事情牵扯的人太多,外人没办法有什么动作,倒不是怕自身难保,而是根本就很难改变什么。”
“我不是说他清白或者不清白啊。我不会去说这样的话,我也确实不清楚具t情况。”
“你太天真了,官场的关系哪是一句站错队就能解释的。再说,我跟你爸爸是不是一队的现在连我自己都不清楚,你就这样来找我?”
……
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父亲出事前在机关里私交最好的朋友——他的态度尚且如此,可想而知其他人有多避之不及。
她原本也做不到挨个儿去求那些能帮上忙的朋友,此时此刻更是终于看清,不落井下石已是奢求,雪中送炭根本就是妄想。
看着屏幕上亮起的名字,贝甜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按下接听键。
初次谈话的流程并不复杂,纪律审查没到司法程序,因此很难有人介入。
段路岩的父亲这几年也在逐渐放权,且不说他是否会插手帮贝庆安的忙,就连他如今的份量和底气到底能帮到多少,贝甜也并无几分把握。
但多条路子总好过束手无策,段路岩这样告诉她,她也就这样听了进去。
挂掉电话她想,到底还是要把他当救命稻草了。
两天之后,他们按照段父的意思一起去见了一个人。
对方是近几年颇为得势的一个处长,年纪不大,资历和官位也在段父之下,但因为有军区背景,里里外外不少地方都能说得上话。
段路岩打听到他每个周五的下午都会尽量亲自到学校接孩子去吃快餐,于是提了一盒礼物早早等在了校门口。
放学铃响,段路岩的目光在校门口寻找着。
站在一边的贝甜忽然觉得这个情景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她不自觉地环视了一圈,心中默念着千万别被熟人看到。
孩子被拦下的一瞬间,也同时看到了爸爸缓缓停在不远处的车。
“我是你爸爸的朋友。”段路岩蹲下身子,平视小朋友的眼睛,把一个大袋子塞给他,“这是送你的礼物。”
左看右看他这招都很像要拐骗儿童的,贝甜轻咳了一声,掩饰快要憋不住的笑。
像是猜到她心中所想,段路岩不以为意地睨了她一眼,对小朋友补充道:“拿去给爸爸看看。我不是坏人。”
小朋友仍是一脸迷茫地看着他——眼熟,人不熟,四舍五入依旧算陌生人。
大概是只被教育过「不能吃陌生人给的食物」和「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走」,对于「把陌生人送的东西交给爸爸」这件事情,他还无法作出合理的判断。
“去吧,你爸爸看到我们了。”段路岩轻声催促了一句,然后挥手和车里的人打了个招呼。
小朋友看看他又看看爸爸,抱着东西跑了。
段路岩起身和贝甜对视了一眼,然后一同跟了上去。
那人下了车站在路边,把孩子抱上安全座椅。小朋友还没坐好就迫不及待要玩新玩具。
他弯下身探进车里帮忙拆,刚揭开包装,就在遥控卡车的盒子下面看到一个深色的木盒。
“听说您喜欢喝茶,但我也不知道什么味儿得您偏爱,准备了怕不合意。”段路岩不动声色地又靠近了些,“我前两年迷过一阵子文玩,选了套茶具,您看看喜不喜欢。”
盒子底层被掏空过,薄薄的绸缎下面,一沓现金整整齐齐地码在本该是海绵的地方。
在学校不远处的肯德基里,三人坐了下来。
段路岩的姿态拿捏得恰到好处——求人办事儿,他一定是恭敬的,但有父亲的关系在,他也不必太过谦卑。
人到礼到,心知肚明。这种事情无需多言,三两句提过之后,他便没在这个话题上停留,转而和对方唠起了家常。
从周五的交通聊到肯德基的新品,又聊到孩子的课业,假模假式,东拉西扯。
没多久,话题自然而然来到他俩身上。
“我记得之前好像听你爸说你在外地,这是为了女朋友回来发展了?”
“哈哈,算是吧。”段路岩g笑两声,又一本正经补充道,“不在一块儿还是感觉不踏实。”
“那是一定的了。诶,你也老大不小了吧?”他的眼神随意地瞟了一眼贝甜,又落到段路岩脸上,“准备什么时候办事儿?”
“嗨!这事儿……”段路岩表情轻松,开口仍不自觉停顿片刻,“她说了算。”他笑着将手臂一抬,搭在贝甜身后的椅背上,顺势捏了捏她的肩膀,转头柔声问道,“什么时候,嗯?”
贝甜不自然地抿了抿唇,压下心中万只羊驼的奔腾,淡淡地接话,“还没想。”
像是在解释她的敷衍,段路岩冲着对面苦笑了一下,意有所指地说:“眼下的麻烦不过去,确实没什么心情。”他微微叹了口气,又补充道,“有结果再说吧。”
对方冷不丁又被暗暗施了压,面色似是一滞,模棱两可地应道,“等我了解下情况先。”
段路岩随即坐直了身体,低声说:“您费心。”
离开后,理所应当地一起去吃晚餐。
刚才的碰面和对话让贝甜心里没底,一路看着窗外心事重重。快到餐厅时,她才发觉这条路线颇眼熟,自言自语似地猜测道:“去吃翡记么。”
段路岩转头冲她扬眉表示肯定。
后者没接话,扭过去继续看风景。
翡记总店在老城区的翡翠公馆内,是一家有点年头的港式茶餐厅。
临近限号路段,车只好停在附近的商场,两人步行一段距离过去。穿过花园式的前厅,有迎宾走上前热情接待,贝甜看她有些面熟,点头微笑算是打招呼。
没记错的话,这是他们第三次来。
说来也巧,第一次是两人正式开始约会,第二次是分手前最后一餐。思及此,贝甜觉得他十有是有意安排,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以什么立场开口,于是一声不响跟着他进了包间。
段路岩点菜的时候,桌上的手机响了,是贝甜的。
她看着屏幕迟疑几秒,接了起来。
电话里很嘈杂,是刚打完球的时渊正走在去食堂的路上,随口和她聊些有的没的。
贝甜大部分时间都在听,偶尔笑着回他几句,或者只是“嗯嗯”地应着。
服务员俯下身,指着菜单小声询问道:“先生,那这个还……”
段路岩抬手,示意她先别说话。
包间内一时静得能听到手机里传来的喧闹声。
贝甜的表情很淡,语气也算不得亲昵,段路岩却有些听不下去似的,有些烦躁地反复翻着那几张菜单。下意识去摸兜时,余光扫到站在一旁的服务员,才想起来这里禁烟,只好手指来回把玩着打火机盖,弹开又扣上。
“接电话也不避着我。”点完单,服务员刚转身,段路岩就慢悠悠地开口,“不怕我听到就算了,也不怕我说话被他听到?”他的表情似笑非笑,末了还语意不明地下了个结论,“看样子这小子很信任你嘛。”
贝甜还在看着手机,头也不抬地回道:“你要是真故意说点儿什么可就太没意思了。”
段路岩往后一靠,眯着眼睛瞧她——手指飞快,嘴角含笑,刚挂掉电话又聊上微信,典型一副热恋期小女人样儿。
他突然就真的有些后悔刚才她接电话的时候没在旁边故意说点儿什么。
“怎么着,走心了还?当着我的面儿谈起恋爱了就。”他的语气里三分试探七分调侃,听得贝甜心中无端反感。单独相处的时候也就不需要再做样子给谁看,她没有义务一直陪他演戏让他占便宜,于是狠狠白了他一眼,没接腔。
“哥正经跟你说话呢,瞪我干嘛。”
“正经说话就别说不正经的。”贝甜抬头直视他,严肃的表情让他不由愣了一下。
记忆里几乎没有过这样的时刻,他习惯了在嘻皮笑脸的话语之后看她气鼓鼓的样子,再不济也是像朋友那般同样嘻笑着怼回来,而不是现在这样划清界限似地拒绝一切玩笑。
他认命地耸耸肩,收起多余的表情,指着桌上的菜让她吃。
如此好脾气的样子,让贝甜反倒觉得自己矫情了。若不是默认一起演这场戏,他大概也不会这么容易就说动段父来帮忙。结果如何暂且不论,可说到底那些事情还是要靠准儿媳的身份才找得到入口。想了想,她决定说点儿什么来缓和气氛。
总归是没忘记自己与他周旋这些天的目的,于是她看着他认真地问:“你觉得我爸这事儿现在看来,情况乐观么?”似乎是担心听到不好的答案,没等他说话,她很快又换了个问题,“你说……我该相信他么?”
这种非黑即白的问题大抵是说不清的,段路岩放下筷子,端起茶杯抿了几口才说话。
“如果只说贪w受贿,那大部分是个人主动的思想和行为,但有时候并不都是那么简单。”他的手指在杯壁上划动着,像是在回忆着什么,“我记得你爸刚上任没两年的时候,遇上房市大幅波动,地产商跑路之后留下的烂尾工程都是市政府接手,后期再招商或者想办法拨款去弥补。所以类似定款他用啊监管不严啊欺上瞒下啊什么的,这种不为人知的弯弯道道太多了,有的事情可能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也确实回答不上来,只是把知道的情况和自己的想法讲给她听。
“这只是随便举个例子,类似的工程或者项目还有很多。到他这个位置其实很多事情已经不用刻意去做,所谓猫腻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大家默认在不透明的地方可以有那些事情发生。”
服务员进来上菜,他随之噤声,门又关上之后才继续说下去,“说好听点儿就是互惠互利,大家目标相同,所以一步步进行得很自然。这是规则,你很难中途喊停。”
听懂了他的意思,贝甜慢慢地点着头,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
“现在想太多也没用。尽人事,听天命。”段路岩一边安慰着,一边夹了个虾饺给她,“喏,你最喜欢的。”
“我最喜欢的你根本就没点好吧。”脱口而出的一瞬间,贝甜觉得自己像是在撒娇,掩饰地又接了一句,“其实我也不记得我最喜欢吃这家店里的什么了。”
“我记得啊。冰火菠萝油。”段路岩像是看出了她的不自然,于是笑得更加得意,“今天卖完了,很不巧。”不等贝甜接话,他又继续说道,“还想考我什么?都记得。”
贝甜看他吊儿郎当的样子,忽然就很想嘲讽他,哼笑一声回了句:“那么多人,你可别记混了。”
“别人的都会记混,你的绝对不会。”
也就是他这种脸皮厚的程度才能说出来这种话了吧,贝甜这么想着,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她早已不是会被这种话骗到的小姑娘,甚至根本不觉得他真的有想骗到她的意思。
可是今天的环境和气氛偏偏很适合回忆。
空气一安静下来,那句话莫名变得深情了几分。
好在段路岩没再继续这深情,贝甜把虾饺塞进嘴里慢慢嚼着,忽然想问问时渊今晚吃了什么。
拿起手机,她看到屏幕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有了几条未读信息,点开一看,是他把在食堂吃的晚饭拍给她看,又问她晚上吃了什么。
她不由笑了一下,举起手机正准备拍两个菜给他,镜头里看到段路岩举起了杯子。
“诶,滴水之恩还涌泉相报呢,你爸这次要是没事儿,我这可是堪b救命之恩啊。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怎么报?”
意识到自己似乎不够真诚,是因为他又在贝甜脸上看到了方才那种陌生的表情——无奈,漠然,甚至反感。
“你别又那样看我啊。”他伸了杯子过去,在贝甜的杯口轻轻碰了一下,收起语气里的调侃和态度暧昧的笑容,低声重复道:“现在我是很正经地问,怎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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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没出镜的弟弟保证,两章之内一定把这档子破事儿说完!ρо1㈧Gひ.ひιρ(po18gv.v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