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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喜欢元宵节,更胜过过年。这一日才上了宣德门城楼,流珠缓缓向下望去,便见人头躜动,摩肩擦踵,万盏花灯映着人影憧憧,一轮明月照尽凡俗悲喜,前几年走在人海中但觉得人多,此刻站在高处向下探看,竟生出几分壮绝之意。
傅从嘉、傅从谦等皇子各携了家眷来,对着傅辛及流珠一一磕头,傅辛分别行赏,言语勉励。不一会儿城门楼子下便有各等艺人,轮番献艺,比起宫宴上那令流珠全无兴致的歌舞来说,这些民间艺人的节目,虽然有趣许多,但是阮二娘毕竟和宋朝人有着不可逾越的代沟,即便被同化多年,有些东西也是积习难改,因而此时听了一会儿,便又困倦起来。
好不容易等到节目收场,金瓯御酒也已派完,流珠便有些期待地看向傅辛,官家眯了眯眼,专吊着她胃口,顾左右而言他了好一会儿后,才揉了揉眉心,道:“朕这就命人备好车马,带着你去探亲。”
流珠眼角眉梢都带着雀跃,傅辛这一看,竟怔愣住了,痴痴地望着,只觉得仿佛又回到了两人于博戏摊子上初见时一般。那时候的阮流珠,哪里有甚隐忍的风情,眉眼都活泼泼、水灵灵的,全然是个少女,他只望了一眼,便心间一荡。
思及此处,官家心上一软,也不顾另有皇子公主在侧,一时情动,持起流珠的手儿捏了一捏,半晌才放开,声音难得放得轻柔,道:“去罢。莫要玩野了,你总归是要回来的。”
这等扫兴话儿,流珠才懒得听,只随着关小郎下了城楼,身边只跟着香蕊,上了车架,朝着连氏及加菲尔德的小院儿行去。事实上,徐家不是她的家,连氏那里也不是,国公府、皇宫更不是了,但是此时此刻,只要能逃出那牢笼,哪怕只短短一会儿,也令她分外欢喜。
第105章 后宫美人棺葬此(一)
连氏只流珠这一个女儿,更何况她能和加菲尔德再续前缘,也全赖流珠牵线搭桥,因而连氏对流珠,自然极好。流珠才从车架上下来,连氏便急急上前,为她披上斗篷,遮挡风雪,并温声怨道:“雪下得这样大,却还不穿斗篷不穿袄,一点儿也不仔细自己的身子。”
流珠如今的念头是:活一天算一天,等活不下去了便拉上傅辛同归于尽,因而如今的她,确实不怎么在乎身体。但此时见连氏这般关切,流珠也有些动容,原本趋于模糊的现代父母的脸也由此缓缓浮现,稍一转眼,竟和眼前连氏与加菲尔德的脸重合到了一起。
加菲尔德持了暖光彤彤的花灯在手,在前引路,后面母女相携,笑语间步入厅堂。甫一进屋,连氏又絮絮问道:“可曾吃过了?妾锅里还煮着元宵呢,和你爹爹一同包的。”言及此处,她一笑,瞥了眼加菲尔德,又道:“包得滚圆好看的,自然是娘的手艺,至于那些个不堪入目的,不必妾说,你也该知道要赖到哪位先生的身上。”
见两人这般恩爱,而连氏亦与从前那个畏缩的小女人大相径庭,显而易见是开朗了不少,流珠也安下心来,虽已在宫中食过元宵,却不好扫兴,柔声道:“饥肠辘辘,一路上念着的,就是娘的这碗元宵。”
连氏闻言,果然喜笑颜开,忙催促婢子去盛元宵。三人围坐一桌,絮语一番,正是高兴的时候,偏在此时,外头急急响起了叩门声。
加菲尔德冒着风雪,前去开门,流珠心中奇怪,抬眸一看,便见门板那边遥遥映出一张熟悉的脸来。来者急赤白脸,火烧火燎,几乎六神无主,怀里则扛着个半大孩子,流珠定睛一瞧,见他足蹬官靴,剑眉英挺,目若星子,恰是操刀鬼萧四郎无误。
按理说来,今日正值元宵佳节,身为捕头的萧奈要么该是在巡街,要么就该是在家里面陪罗瞻,而如今他这般急匆匆地来敲加菲尔德的院门,显然是出了大事。
流珠心里咯噔一声,面上笑意乍收,下意识站起了身,也顾不得披上斗篷,只往外面急急走去。萧奈肩上扛着面色苍白的罗瞻,大步流星地跨入白雪皑皑的院子中,一眼望见流珠,也是一愣,只重重点了点头,便跟在眉头紧蹙的加菲尔德身后,黑靴踏着白雪,往偏院疾步行去。
流珠连忙跟了过去,听着两人说话,这才知道原来是罗瞻的腹痛夜间骤然转急,先去瞧了郎中,那郎中却摇头叹说命数已尽,让萧奈尽快安排后事。这萧四郎又急又气,百般无奈之下,骤然忆起流珠曾经提过,说是洋人大夫能用开刀的法子治这肠疾。似眼下这般境况,与其就地等死,倒不若死马当作活马医,萧捕头当机立断,便借了马车,扛着罗瞻,风雪之中奔赴加菲尔德的小院,以求一线生机。
好在先前皇商出海之时,徐明慧帮着捎回了不少加菲尔德用来做手术的药物和器具。金发碧眼的男人自萧奈手中接过疼得几乎昏厥的罗瞻,急急入了屋内,随即点上油灯,紧闭屋门,唤了小厮充作助手,这便动起了手术来。
萧奈候在廊中檐下,面上虽竭力平静,可额头上还是青筋爆起,自那赤露在外的结实胳膊上,更可见得肌肉发紧,异常虬结。流珠在后面看着,知道这个平常颇有些痞里痞气的男人,此时已然紧张到了极点。
她心上微动,暗叹道:想那傅辛与傅从仲,亲生父子,血脉相连,可最后却竟亲手毒害了自己的骨肉,还昧着良心狡辩,说甚虎毒也会食子;再看这萧奈和罗瞻,说到底并无血缘,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可萧奈对罗瞻表现出的拳拳私情,感人至深,胜似亲生父子,着实令她甚为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