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页
她的倔强执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包括他自己也未曾想到:知县家的大小姐,居然为了他放弃了所有的荣华富贵。
他终于明白了她的用情至深,她也爱着他,这份感情不知所起,但已经汇聚成了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水。
陆知县终于拗不过女儿,答应了他们的婚事。
成婚以后,他们夫妻恩爱非比寻常,琳琅很快就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他们一起给儿子取名叫“元逸”。
原本,他锦绣辉煌的人生才刚刚开幕……可谁知道,他的“清正廉洁”忽而惹来了大锅。
那天,他还在巡查粮仓,陆知县忽然急急忙忙招他回去。他一进衙门,就感觉大事不妙——所有的衙役们都沮丧着一张脸,谁也不肯说出来到底发生了何事。当他来到大堂的时候,周围静悄悄的,仿佛空气都停止了转动,只有岳父陆知县的一声叹息——
“松年!你可知道你闯了大祸?!”
“那何员外的儿子被判了死刑,人家想拿你的命去抵他儿子的命!”
“你想要惩罚那些恶霸豪绅是一件好事,可你的手段太过急躁……这些地方上的豪绅都和权贵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呐!”
“折子已经递交了御前,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你自己好之为之吧!”
——原来他前几月审判一件地方豪绅霸占民女的案子,那大户何员外的儿子看中了一个卖花姑娘,强娶不成,竟然逼死了那姑娘。他秉公执法,最后将何员外的儿子判了死罪。哪知道这何员外和“朝廷某大员”有些瓜葛,他用钱买通了关系,让言官在殿上狠狠参了他一本,再污蔑他因私枉法,他儿子是枉死的……
接着是朝廷的审判,反串、证人改口,污蔑成了证言,原来有钱真的可以使鬼推磨。
最后一纸公文下来,他从堂上官变成了阶下囚,要流放三千里,发配去鄱阳湖的西边烧窑子。
流放之际,琳琅想要跟他走,他当然不肯让爱妻和幼子跟自己一起去受苦,就劝说妻子带着孩子跟随岳父大人归乡。但妻子非常倔强,“夫君在哪里,妾身就在哪里。”“此心安处,便是故乡。”“我不怕吃苦,我只怕天亮以后看不见你。”
实在劝不动妻子,他只好偷偷溜走了,一个人踏上了流放之路。但是几个月后,妻子就带着三岁大的孩子,千里迢迢从广陵走到了景德镇来寻找他。
那天,他刚刚下了窑口,就看到一个身穿粗布麻衣的女子站在门口。他以为是前来送饭的婆子,可走近了一看,他就认出了她的背影,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她亦抱着孩子转过身来,盈盈一笑,道:“夫君,这次你可不能再丢下我了!”
他的琳琅,他的好妻子,居然为了他脱下了一袭绫罗绸缎,换上了这样的荆钗布裙。
在窑口上的日子是辛苦而艰难的,但是有了她在,他就有了一个家,有一个依靠,有一处流浪后可以安息的港湾。
他们一起携手抚养儿子长大,一起看着花开花落,春去秋来。
他们看着窑口烧出了一批又一批华丽的瓷器,一起在瓶身的釉面上描摹出最精美的缠枝牡丹和并.蒂莲花。
他们守着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坚持着自己的信仰,也坚持着生活的快乐……
直到这快乐,被一场大雨和一场大火给毁灭——
那一年杏花春雨,绵绵不绝,持续了整整两个月之久。
偏偏朝廷下达了旨意,要求景德镇按时烧制出一批钧窑莲花碗进贡给皇宫,以恭贺天子大婚。然而,瓢泼的大雨浇灭了窑工们的希望。朝廷规定的上交日子就要近了,窑口的火点了又灭,温度不够、湿度太过、烧出来的都是残缺不全的次品。
——如果逾期不交出这一批瓷器,整个窑口三百户人家,都要有大灾来临。万般无奈之下,所有的窑工都联合起来,开始想办法集资度过难关。
就在那时候,他和当地的督工发生了分歧——那督工主张用这一笔钱去请来“巫师”,焚香祈祷,让老天爷停止下雨。而他主张请来工匠搭建雨棚,解决燃眉之急。
双方争执不下,最后有人提议:钱财分为两半,一半用来请巫师,一半交给他,让他去外面雇佣工匠,再赶回景德镇搭建雨棚。
时不我待,他收拾收拾就准备上路。临行前,他跟妻子交代了很多话,琳琅也表示了理解和鼓励,“夫君你做的事,你觉得是对的,那就大胆去做吧!”“我和孩子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不用担心!”“这件事关系到窑口人家的安危,你一定要尽力雇佣更多的工匠……”
他的好妻子,总是这样的善解人意,让他没有任何的后顾之忧。
“别担心。”“等我回来。”
他吻了吻爱妻的额头,就挥手作别……哪知道,这一去竟然成了永别。
督工交给了他500两银子雇佣工人,为了拯救那300多户窑口人家,他跑遍了整个豫章郡和彭泽郡、鄱阳郡,一共雇佣到了100多号工人。
他以为有了这些工人,就能按时烧窑上供,可当他带着这些工人赶回景德镇的时候,老天爷下的雨更大了,而那愚昧的督工悻悻然告诉了他:“我们请来的那位巫师说,要想停止下雨,就需要用你的妻子和孩子做祭窑的贡品……”
他发疯一般扑到了那窑前,只看见了袅袅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