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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写下废后诏书之后,他心中惶恐,有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之感,但如今自知天命已达,之前的种种惶恐反而散尽,只有满心空茫,双肩轻松。
门口那人道:是崔晔无能,不能相救大人。
灯火之中,映出一张眉目入画的沉静容颜。
上官仪摇头道:顺她者昌,逆她者亡。自从起糙废后诏的那日,我便知道迟早会有这样的一天,只不知我大唐有这样厉害的一位皇后,到底是福是祸。
此语有几分耳熟。崔玄暐不语。
上官仪望着他静默站在灯影里的样子,道:风雨凄凄,jī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他笑了笑,道:只是你不该来看我,太冒险了。
崔晔沉声:不能相救,定要相送。
上官仪目光涌动,忽然仰头一笑:说的好,我领了你的心意了。
崔晔道:您还有何心愿,某当尽力完成。
上官仪思忖片刻:我有一孙女儿婉儿,年纪尚小,稚子何辜,以后不知飘零何方,你若能救护一二,我于九泉之下也心怀感激。
崔晔道:某记下了。
上官仪面露释然之色:多谢。
崔晔道:公若无其他吩咐,我便告退了。
上官仪点了点头。
崔晔站在监牢之外,望着夜影之中身着囚衣的身影,最终双眸一闭,转身迈步将行。
却忽地听见上官仪念道:桂香尘处减,练影月前空。
崔晔止步。
上官仪停了停,复念了后面两句:定惑由关吏,徒嗟塞上翁。
简单练达的四句,从耳畔传入心底,却也仿佛一颗冰冷的石子坠入心湖。
这是上官仪人生最后的一首诗,何其应景。
眼中依稀有什么在闪烁,崔晔垂了眼皮,向着上官仪复又深深一揖,后退两步,方转身而去。
后两日,上官仪同其子上官庭芝以谋反罪名被处斩,家产抄没,他的家人等也被罚入掖庭当了官婢。
那一别,果是永诀。
平康坊。
虞氏捧了早饭上桌,一份儿是阿弦的,另一份却是玄影的。
阿弦却兀自抱着玄影,正在给它挠痒痒。
玄影恢复的极快,已经能下地走动,只仍不能如常跑跳,却因祸得福,多受了阿弦加倍的爱护拥抱,以及更多的好吃之物。
吃了早饭,阿弦照例叮嘱虞氏好生照看玄影,便出门往周国公府而去。
才走到半路,迎面见一个熟悉的人影,阿弦本要躲开,转念却又站住,只若无其事地往前而行。
那人显然也看见了她,却不偏不倚地走了过来。
阿弦本以为他会对自己视而不见,这样却有些意外,见他拦在身前,阿弦道:陈司戈,劳驾让让。
陈基垂头看她,见她板着脸,便道:我听说玄影受了伤,可好些了么?
阿弦道:不劳cao心,玄影福气多着呢。
陈基笑了笑:我之前曾去过平康坊怕你仍生我的气,就只隔着院门看了几眼。
阿弦诧异,不知如何接话。陈基道:人家都说,父子无隔夜之仇,你好歹曾叫我大哥,难道真的要记恨我到地老天荒?
阿弦不由脱口道:我没有记恨你。只是曾略觉失望而已。
陈基笑微微地:我知道你是个不记仇的xing子,弦子,我们把过去的不快都忘了好不好?我我真的不想跟你就像是陌路人一样。
阿弦听了这句,心里竟有些难过。
正在这时候,却听见数声吆喝,两人转头看时,见一辆华贵非常的马车从街口疾驰而过,陈基道:那个像是周国公的车驾。
阿弦正也不知贺兰敏之这一大早是往哪里忙碌,那马车忽然转了个弯,居然向着他们两人的方向而来。
阿弦正吃惊,马车停在跟前儿,贺兰敏之掀开车帘:小十八,快上车。
阿弦道:殿下是要去哪里?
贺兰敏之道:进宫。
阿弦只当是又有什么急事,才要跟陈基告别,敏之的目光淡淡地在陈基面上瞥过,又对阿弦道:今日不用你等在丹凤门外了。
阿弦一愣:那我在哪里等?
敏之笑道:哪里也不必等,今日你跟我一同进宫。
阿弦几乎反应不过来:什么?
贺兰敏之道:没有为什么,皇后要见你。
耳畔轰然巨响,犹如雷霆乍惊,阿弦问:你、你说什么?
陈基在旁,也自满面震骇,看看敏之,又看向阿弦。
贺兰敏之轻哼了声:小十八,你是呆了傻了不成?咱们的皇后娘娘要见你,还不快些上车?!
第116章 她
阿弦总算明白了敏之的意思, 但是在认真考量之前, 脚下已经本能地后退一步:我,我不去!
敏之挑眉:不去?
阿弦咽了口唾沫, 脑中一片空白:我、我
陈基看出不妥,在旁忙暗中拉了阿弦一把:弦子!圣后要见你, 这是天大的好事,你是喜欢坏了不知说什么了么?
阿弦呆呆地望了他一眼, 车上敏之似笑非笑地说道:小十八,你要真个儿不去,我可就这么去回皇后啦。
阿弦还未答应,陈基道:弦子!他低低道:你若不去就是抗旨,别犯傻!
当初决定来长安的时候,阿弦心里曾隐约地猜测过, 传说中的武皇后会是何等的人物?她会不会见到她?
若是见到的话,又到底会是在何等境遇下, 又是怎样的qíng形。
但是在先后跟沛王李贤, 太平公主,太子李弘等不期而遇后,体会到那种相见不相亲,相见争如不见的奇异滋味, 这种念想渐渐变得渺茫。
也许在心底的最深处仍有一丝微弱希冀,但不管是现实还是在她的想象中,仿佛一辈子也不能、也不必再见到那个人了。
在阿弦毫无任何防范跟准备的qíng况下,这旨意突如其来, 非但让她无所适从,甚至有种想要立即逃走的冲动。
马车从朱雀大街上疾驰而过,直直地往前方的丹凤门而去,后面便是巍峨的大明宫,静默恭候。
之前跟着贺兰敏之来过多少次,本已极熟悉了,但这一次却不一样,她不再是置身事外的等候者,而将也随着走进那道门里去。
那是个让她好奇而又不禁畏惧的地方。
贺兰敏之望着对面的阿弦:小十八,你的脸白的像是纸人,怎么,就这么害怕见皇后吗?
阿弦只觉无法呼吸:我、我不知道。
敏之道:你是怕她什么?
阿弦喃喃:是啊,我怕她什么?她其实并不是怕,而是不知如何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