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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长睫如树,有五彩的游鱼在其间穿过。她长发如林,呈放she状漂浮摇曳,长的看不到边际,犹如紫色光芒,将整片海面贯穿,美得几乎让人屏住呼吸,忘怀一切。
所以,很多年后,当白子画看着花千骨心碎绝望,长大成人,化作妖神破海而出的那一刻,他比想象中要平静,因为他早已在梦中见识过,她最壮观、最原始、最惊心的美。
师父花千骨好不容易举起手指了指,她本能地惧怕,这一切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也超出了她的理解。但是,她能感受到,遗神书就在那个方向,在那个人那里。
白子画随手化了一朵云,将花千骨置于云中。
你在这儿等着师父。
花千骨想跟他一起过去,却又骇于断念剑,不敢再靠近。
白子画飞临花千骨的神的身躯上空,又或者,他如今该称呼她为妖神花千骨。
她的神识早已被妖神之力浸染,她不再是那个单纯的守护大地苍生的神袛了。
断念剑将所有的杀气都凝于她的眉心,不让她起身破梦而出。就如同花千骨身上的妖神之力,被他封印于最深处,如今,他必须冒险将她唤醒。
仿佛感受到了某种不安与不祥,海上的风逐渐大了起来,断念剑在风中不时发出嗡嗡剑鸣声,震dàng着天地。花千骨焦急地看着白子画,她听不清师父说了什么,只远远看见妖神花千骨突然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全黑的,没有任何光亮的眸子,她的灵魂几乎要被那双眼睛吸入。她无比害怕,只希望白子画赶快找到遗神书,然后离开。可是,对白子画来说,他必须跟她对话,因为遗神书就是她,她就是遗神书
花千骨看到她的双唇开始缓缓开合,一阵空灵而奇怪的声音从那个方向传来,巨大的声波一层一层回dàng开,在海面涌起巨làng,在空中卷起大风,几乎把她掀下云来。
那种话语如同古老的梵唱,每一字都迂回婉转,仿佛有九九八十一个调子。花千骨觉得自己能听懂,却又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只看见她脸上带着一丝鬼魅邪意的笑,只看见白子画的身子犹如风筝,在空中随风起起伏伏,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许久之后,古语声止。
而她,突然转动眼球,看了花千骨一眼。
万籁俱寂,花千骨整个人仿佛都被冰冻了。仿佛只这一眼,她就已灰飞烟灭,尸骨无存。而她嘴角的笑意更浓了,然后再次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白子画的身子在空中浮了浮,终于径直掉落下去,而她只需轻轻张嘴,便能将他一口吞噬。
师父!花千骨再也顾不得其他,飞了过去,一把将他接住,然后飞快逃离。
她冷得发抖,但更多的是害怕。
她一直飞,一直飞,几乎用尽了力气,仿佛要飞到这个世界的尽头。
然而,不管飞到哪里,一回身,还是能看见那柄支撑整个天地的断念剑。那是她无论逃到哪儿都避不开的劫数。
师父?
白子画逐渐清醒过来。
他与妖神的对话时间虽短,但因为是古语,每一个字所包含的信息量都大得惊人。
他答应过,要找到遗神书,接她出蛮荒的。
可是他不得不食言了
无须开口,花千骨已从他眼中那一丝无法隐藏的内疚中明白了一切。
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她惊慌而又恐惧无措。师父,你说过不会抛下小骨一个人的白子画嘴唇微颤,说不出一句话来。早知如此,他又何苦执着入她梦境里来,给了她希望的同时,又再一次让她心碎绝望?
海啸汹涌而至,同时,他们四周落下了数道黑影。
荧荧鬼火燃得更旺了,她的十三个心魔穿越了无数个梦境,一路追杀,终于还是到了这里。十三个人围成一个圈,同时向他们发动了惊天一击。他们避无可避,那一刻,白子画突然之间不想再避。
花千骨却死死护住他,发出一声悲切的巨大哀鸣,十二个人被她突然爆发的力量震飞消散,却唯有一人人,径直一剑穿透了她的心。
白子画怔在那里。
爱、悲泣、绝望、自卑、自厌、惭愧、羞耻、思念、恐惧、失望、悔恨、疑惑、哀痛,这是小骨的是十三个心魔。在这些心魔中,绝望最qiáng大,思念总是放他们一马,自厌一直发起攻击,没想到最后却是爱杀了她。
白子画第一次感受到冰冻的心,像是要被敲碎的感觉。
花千骨只是看着他悲凉一笑,然后用尽最后的力气掀起滔天巨làng,将他向上推出了梦境,自己慢慢闭上眼睛,朝着更深的大海坠落。
白子画伸出手,却无力抓住她。在梦里,她是全能的神,她的心愿是不可逆的。
白子画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眼睁睁看着她沉没,离自己越来越远。他不断拼命提醒自己,这是一个梦而已,小骨还活着!可是,他已心痛得无法喘息,恨不得随她一直在梦中坠落下去。
失去了所有花瓣的殓梦花在这一刹那凋零、枯萎,化作齑粉散为尘。
东方彧卿猛地站起身来,摩严和笙箫默吃惊的看着他。
榻上的白子画此时睁开了眼睛。
师弟!
师兄!
二人连忙围上前去。
白子画与东方彧卿目光相jiāo,瞬间,东方彧卿已经明白了一切,无力跌坐在椅子上。只一秒,他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一样,释然地仰天一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看着白子画。
难为尊上白跑这一趟。不过我猜,你找到遗神书了。白子画没有承认也没用否认。
东方彧卿走到他跟前,眼神咄咄bī人:我不相信遗神书里会没有解决妖神之力的方法。有,但那是他永远不会用的方法,也不允许任何人用。他宁愿小骨一直被困在蛮荒。
好吧,既然尊上不肯说,我换个问题好了。我很好奇,在第五个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你耽搁那么久?
白子画突然抬起头看着他。
关你什么事?
白子画向来都是内敛的,他的所有光芒都被他藏在身体里。然而此时,他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敌意和锋芒。
东方彧卿一怔,百千万世,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这个样子。他的表qíng依旧冷漠如仙,可是眼神带了一丝魔xing,但转瞬即逝,又恢复成那个高高在上的长留上仙白子画。
东方彧卿不由得沉思。
第一个世界,是花千骨粉饰后的世界,虽然看上去风平làng静,但其实不堪一击,稍稍用力,就会被摧毁。
第二个世界,是她内心世界的真实反映,千疮百孔,满目疮痍,让人惨不忍睹。
第三个世界,是她回忆中的美好世界,她努力用手握住,靠着那些仅存的美好苟延残喘。
而余下的几个梦境,白子画到底看见了什么,经历了什么,他再也无从得知。
白子画看着东方彧卿,凝眉深思,虽然那一刻极其短暂,但东方彧卿已察觉到他的杀意。白子画的一丝犹豫给了他逃脱之机,未等白子画出手,东方彧卿已突然从房间消失不见。
他其实早已料到,白子画这趟若是得到遗神书,就皆大欢喜;若是失败,他也危在旦夕。因为白子画绝不会让他想出办法救花千骨出蛮荒。
若是过去,罢了就罢了。唯独这世,他绝不会让白子画杀他,他不能就这样死,他还想再见到她。哪怕从今往后,他真的世世早夭,不得好死,他也要接他的小骨头回家
摩严和笙萧默在奇怪地看着白子画,白子画忍不住叹息。他已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了一切尝试和努力,可是终究逃不开这样的结果。
摩严出人意料,什么责备的话都没有说。看到白子画的神qíng,他自然是知道他此次入梦,不管目的为何,定然是失败了的,心中反而隐隐松了一口气。
他以为白子画会消沉一段时间,还怕他伤势加重,却没想到,回到长留山后,白子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开始重新cha手过问各项事务。
花千骨从梦中醒来,却没法睁开双眼,因为她的双眼已瞎。一个陌生的男子站在旁边,她知道这段时间一直是他在照顾她。
我叫竹染,你记着。那人见她醒了,声音无悲无喜,起身出去,又忙自己的事去了。
花千骨已经完全忘记了梦里发生过的所有事,就像大部分人多数时候做完梦醒来一样,只隐约记得零零碎碎的关于师父的片段,她以为自己只是思念成疾。
呵,居然还活着哪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知道自己从今往后只能在无尽的岁月里,留在蛮荒苟延残喘。
深夜无星。
白子画极缓地走着,来到一处山崖之上。冷风凄凄,chuī得他白袍乱舞。山崖下是万丈深渊。他凝视着深渊,慢慢跨了出去。
师弟!摩严突然出现在他身后阻止。
深渊之下,白子画的宫羽正悠然坠落,通往蛮荒的穷极之门已悄然dòng开,犹如一个黑色漩涡,仿佛要吞噬一切。
穷极之门只有各派掌门的宫羽才能打开来,摩严当时将花千骨流放到蛮荒,便是从霓千丈那儿借来的宫羽。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他当初的决定会让一切变成这样。早知如此,他就该直接杀了那个孽障!
白子画平静地凝视着深渊中的穷极之门,眼中波澜不兴。
我在梦中已答应了小骨,不会再抛下她一个人。既然她出不来,我便去陪她。长留山就jiāo给你和师弟了。摩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背影摇头。
穷极之门,只进不出,有去无回。子画,你若当真作此决定,我不会阻拦你。那毕竟是你的弟子。可是你是六界之尊,长留山的掌门,我的师弟!我答应过师父,会一世辅佐你,照看你,管束你!你今天若是敢迈进着道门,我便也随你一起,一起冥渡去蛮荒!我说得出,就做得到!
摩严瞪视着白子画,字字戳心,毅然决然。
白子画面无表qíng,双肩却终究一塌,无力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你总是要bī我?
这世间,果然qíng义是不能两全的么?
白子画单薄的身子站在崖上,仿佛随时会随风化去。许久,终于转身离开。
六十四根消魂钉的伤,还有这么长时间的殚jīng竭虑、费心劳神,白子画回到长留山,终于一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