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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恒说:“嗯, 还有天子交托于我的金玺。”
是日,殿内松华、鬼先生看着姜恒, 完成他协助明君、平定天下的最后一步。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每一步都险象环生,每一步, 都是掉脑袋的走法, 自己掉脑袋,还会连累不知道掉多少人的脑袋。
而且最大的问题是, 每一步,都存在于姜恒的假想之中,纸上谈兵,毫无印证。但凡任何一环出了问题,姜恒便要死无葬身之地,这大争之世,亦无法结束。
“但我有信心。”姜恒答道。
“治世的信心?”鬼先生说。
姜恒认真地说:“对天下气运的信心。千年以来,每一次,中原大地都将拯救自己,战乱不是永恒,治世也不是永恒,就像阴阳轮转,分则合,合而后分,哪怕我没有办到,来日神州大地,也会再次迎来新生。”
鬼先生道:“从长远来看是这样不错,只是对每个置身其中的人而言,短短一生,不过数十年光阴,是救赎,还是沉沦,又什么时候才是头呢?”
殿内安静了一会儿,姜恒架构了一个新的朝廷,却听见鬼先生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不必再推演下去。”鬼先生道,“现在,先生予你最后一问。”
今天罗宣没有来,姜恒本以为,鬼先生的考校就此结束,却没想到还有问题,在等待他的抉择。
“因为罗宣舍不得你,愿意用很重要的东西来换,再三求情,所以,我们给你一个选择的余地。”
这次,却是海女松华开了口,她毫无感情的声音回荡在殿内,犹如空灵的仙女。
“留在沧山海阁,”松华缓缓道,“值守玄武七星,你可拥有无限阳寿、不老的容颜,但人世间的一切,与你再无相关。”
姜恒抬眼,看着松华。
“入红尘去,从今往后,海阁将对你关上大门。你须得去应那神州的千年之劫,无论死活,再不能朝师门求助。”
松华声音停下,四面仿佛还有回声在飘荡。
清晨时分,沧山一片寂静,偶有几声鸟叫,更显神山空灵。
姜恒走过这收留了他五年的仙山楼阁,风铃在廊下轻轻作响。
罗宣坐在面朝长海的台阶下,脚下放着一个收拾好的包袱,看了姜恒一眼。
“我就知道你会拒绝他。”罗宣沉声道。
“师父。”姜恒眼眶发红,坐在一旁,伸手去抱罗宣,他知道罗宣一定恳求了松华与鬼先生,让他永远留在海阁中,只要点头留下,他就可以拥有永生不死的生命、返老还童的容颜……但他没有接受,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在他的身上,有更重要的责任。
那是姬珣亲手交给他的金玺,是母亲与项州在战火中的离去,是耿曙的死——而这所有的遗憾,只有在大争之世结束的那一天,才能完满。
“滚!别挨过来!像什么样?”罗宣不耐烦地一手抵着姜恒,把他脑袋推开。
姜恒笑了起来,罗宣却别过头去。
“东西都给你收拾好了,”罗宣说,“这就滚罢,别再回来了。”
姜恒起身,将包袱背在身后,到得台阶前,朝罗宣跪下,磕了三个头。
“师父,”姜恒最后说,“下辈子,我愿意当你的……当你的……”
姜恒想了很久,说:“当什么都行。”
“这辈子都不听话,”罗宣嘲讽道,“还说什么下辈子呢,滚罢。下山以后,好好活着,别丢我的人。”
罗宣起身,没有理会姜恒,背对他拾级而上,回往大殿内。
姜恒慢慢地走下山去,遥遥回头,忽然看见了大殿顶端,站着一个人影。
“师父——!”姜恒带着泪,大喊道。
那个人影跃下大殿,消失了。
傍晚时分,残阳如血,倒映在长海上,波光粼粼,划出一道血色的长河。姜恒撑着竹筏,在风里渡过长海去。
罗宣在他的包袱里放了易容匣、几锭银两、一个药瓶,瓶里是三丸丹药,姜恒想起四年前就见罗宣在炼这药,能治伤重、中毒之人。
除此之外,尚有一把卷起的软剑,乃是海阁神兵,刻有玄武徽的利剑,名唤“绕指柔”,以及一身换洗的衣服。
金玺与黑剑沉在湖底,姜恒决定先不取出,毕竟来日方长。
他回望沧山,此地眺望过去,海阁已隐没在了雾气之中。
海阁大殿顶上,罗宣提着火油,浇过书阁、大殿,以及他与姜恒一同生活了多年的卧房。
两头犄角高扬、体格健壮的公鹿套上了嚼头,立于高台上,鬼先生与海女各乘一鹿,看着罗宣在海阁中忙碌,继而将火油浇到大殿门口。
罗宣背着他的包袱,立于殿外。
“先生,”罗宣道,“感谢先生收留与教导,恩德此生难报,唯待来世重逢了。”
罗宣亦朝鬼先生跪下,磕了三个头。
一阵风吹来,鬼先生仙袍飞扬。
“罗宣,你当真不愿跟着我们走么?”鬼先生说。
罗宣摇了摇头,晃亮火折,躬身,点燃了火油。
火焰顿时蔓延开去,在山风里吞噬了海阁大殿。
海女道:“今日一去,就是永别了。罗宣,你身上毒性,尚余……”
罗宣答道:“不用告诉我,到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罢了。师父,海女大人,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