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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池悟一介粗人,居然能一口气连说出五个文雅的成语,凤九感到十分惊诧,考虑到姬蘅在他心中举世无双的地位,她原本要再张口,半道又将话拉了回来,默默把头上顶的半焦树叶扶了扶,又扶了扶。
瞧着她这个yù言又止的模样,燕池悟语重心长地叹了一口气:老子其实晓得你是怎么想的,你们妇道人家看上一个男人,一向觉得只有自己才最适合这个男人,其他人都是浮云。他诚心诚意地道,你觉得冰块脸看不上姬蘅,老子也是可以理解,想当年老子也曾经觉得姬蘅看不上冰块脸的。他惨然地叹一口长气,可他们独处了一天两夜,设身处地一想,唉,老子其实不愿意想的,多少怨偶就是要么掉进悬崖要么流落荒岛日久独处生qíng的。他颓然地又叹一口气,退一万步,冰块脸要是果真对姬蘅没意思,何必娶她,你们天族还有哪个有能耐拿这个婚事bī他不成?这一席话,将凤九伤得落寞垂了眼,回头来微一揣摩整套话的含义,自己也伤得不轻,哑口无言地忍着袭上心头的阵阵痛楚,怅然若失地坐在地上。
凤九觉得小燕一席话说得有道理,她落寞地扶着叶子沉吟片刻,想起一事来,又偏头去问燕池悟:可我晓得,她咳了一声,我听说,那回他们一同被困在那个什么莲花境,分手时姬蘅问东华讨要一只两人同觅得的小灵狐来养,他不是没有应她吗?若他果真很看重姬蘅,就不该这么小气,这桩事有些
燕池悟打断她的话:你懂什么,这是一种计策!又循循善诱地向她道,就好比你中意冰块脸,一定设法和他有所jiāo集,那我问你,最自然的办法是什么?不等她回答,已斩钉截铁地自问自答,是借书!你借他的书看一看可见他一面,还他的书又可见一面,有借有还一来二往就慢慢熟了,一旦熟了什么事不好办?东华他不将你说的那只灵狐让给姬蘅养,也是这个道理。依你的形容,姬蘅既然这样喜爱那只灵狐,以后为了探看她必然常去他的太晨宫,这样,不就给了他很多机会?他皱着眉真心实意地一阵惆怅,又一阵叹息,冰块脸这个人,机心很重啊!
凤九往深处一想,恍然又一次觉得燕池悟说得很对。细一回忆,当时虽然不觉得,其实姬蘅进太晨宫后,东华对她着实很不同。她那时是不晓得他二人还有白水山共患难一事,记忆仍停留在符禹山头东华直拒姬蘅一事,是以平日相处中,并未仔细留心二人之间有什么非同寻常之处。如今想来,原来是她没有看出深处的道理。
三百年前,太晨宫中的姬蘅是一个十分上进的少女,凤九记得,当她伴在东华脚边随他在芬陀利池旁钓鱼养神时,时常会遇到姬蘅捏着一本泛huáng的古书跑来请教,此处该做何解,有什么典故,东华也愿意指点她一二。以她看来,彼时二人并没有什么逾矩之处,但姬蘅的上进着实激励了她,东华偶尔会将自己刚校注完没来得及派人送去西天还给佛祖的一些佛经借给姬蘅看。东华很优待她。
七月夏日虚闲,这一天,元极宫的连宋君拿了个小卷轴施施然来找东华帝君,顾左右而言他,半晌,才迂回道出近日成玉元君做生辰,欣闻近日她爱上收集短刀,自己就绘了个图,来托东华给他做个格外与众不同的。
这个与众不同,须这把短刀在近身搏斗时是把短刀,远距离搏斗时又是把长剑,实力较对方悬殊太大时能生出暗器打出一些银针之类致人立倒,打猎时又能将它简单组合成一张铁弓,除此以外,进厨房切菜时还能将它改造成一把菜刀。连宋君风度翩翩地摇着扇子,其实打的是这样的算盘:如此,成玉带着它一件就相当于带了短刀长剑暗器铁弓菜刀五件,且什么时候都能派上用场,有这样的好处,她自然要将它日日贴身带在身边。并且,连宋还细心地考虑到,这个东西绝不能使上法术来造,必须用一种自然的奇工做成才显得新奇,送给成玉,才能代表他连三殿下绝世无双的心意。连三殿下的问题在于,他虽然常做神器,一向擅长的却是以法力打造钟鼎一类的伏妖大器,打一把如此jīng巧的小短刀就有些犯愁。他想来想去,觉得要徒手做出这种变态的东西只能找东华。
凤九从东华怀中跳上摊开图卷的书桌,蹑手蹑脚转了一圈,发现这个图设计得固然jīng妙,有几个地方却显得略粗糙,拆组后可能留下一些痕迹,巧夺天工四个字必然被连累少一笔。连宋虽在四海八荒一向以风流善哄女人著称,但难以细致到这个程度。凤九觉得心中怦怦直跳,今日正是苍天开眼,叫她逮着一个可以显摆自己才能的时机。她觉得,她将这个图改一改,东华一定觉得她才气纵横不输姬蘅,她想到这个前景顿时激动且开心,一边默默地用爪子小心翼翼挡住图卷上两个衔接不当之处,唯恐连宋说是他自己发现的。
她纯粹多虑,连宋此时正力图说动东华帮他这个忙:你一向对烧制陶瓷有几分兴趣,前几曰我在北荒玄冥的地盘探到一处盛产瓷土之地,集结了四海八荒最好的土,却被玄冥那老小子保护得极严密。你帮我打造这把短刀,我将这块地的位置画给你,你找玄冥要,他不敢不给你。
东华抬手慢悠悠地倒茶:不如我也将打这把刀的材料找给你,你自己来打?
连宋叹气道:你也不是不晓得我同玄冥的过节,那年去他府上吃小宴,他的小夫人不幸瞧上我天天给我写qíng诗,他对这件事一直郁在心头。
东华漫不经心搁了茶壶:我这个人一向不大欠他人的qíng,也不喜欢用威bī迫人,一只手给凤九顺了顺毛,对连宋道,你近日将府中瓷器一一换成金银玉器,再漏些口风出去,说自己碰了瓷土瓷器全身过敏,越是上好的瓷你过敏得越厉害。今年你做生辰,玄冥他应该会上供不少他那处的上好瓷土给你。你再转给我。
连宋看他半晌。
东华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抬眼看他:有问题吗?
连三殿下gān笑着摇头:没有问题,没有问题。
连宋心qíng复杂地收起扇子离开时,已是近午,东华重拿了一个杯子倒上半杯茶,放到凤九嘴边。她听话地低头啜了两口,感到的确是好茶,东华总是好吃好喝地养她,若她果真是个宠物,他倒是难得的一位好主人。东华见她仍一动不动地蹲在摊开的画卷上,道:我去选打短刀的材料,你去吗?见她很坚定地摇了摇头,还趁机歪下去故作假寐,东华拍了拍她的头,独自走了。
东华前脚刚出门,凤九后脚一骨碌爬起来,她已渐渐掌握用狐形完成一些高难度动作的要领,头和爪子并用将图卷费力地重新卷起来,嘴一叼甩到背上,一路偷偷摸摸地跑出太晨宫,避开窝在花丛边踢毽子的几个小仙童,跑到了司命星君的府上。
她同司命不愧从小过命的jiāoqíng,几个简单的爪势,他就晓得她要gān什么。他将图册从她背上摘下来,依照她爪子指点的那两处,拿过写命格的笔修饰了一番。修缮完毕正yù将画册卷起来,传说中的成玉元君溜来司命府上小坐,探头兴致勃勃一瞧,顿时无限感叹:什么样的神经病才能设计出这么变态的玩意儿啊!凤九慈悲地看了远方一眼,很同qíng连宋。
待顶着画轴气喘吁吁地重新回到书房,东华还没有回来。凤九抱着桌子腿爬上书桌,抖抖身子将画轴抖下来摊开铺匀,刚在心中想好怎么用爪子同东华表示,这画她央朋友照她的意思修了一修,不知合不合东华的意。此时,响起两声敲门声。顿了一顿,吱呀一声门开了,探入姬蘅的半颗脑袋。姬蘅看见她蹲在桌子上,似乎很欣喜,三步并作两步到书桌前。凤九眼尖,瞧得姬蘅的手中又拿了一册页面泛huáng的古佛经。这么喜爱读佛经的魔族少女,她还是头一回见到。
姬蘅前后找了一圈,回来摸摸她的额头,笑眯眯地问她:帝君不在?
她将头偏开不想让她摸,纵身一跃到桌旁的花梨木椅子上。姬蘅今日的心qíng似乎很好,倒是没怎么和她计较,边哼着一首轻快小曲,边从笔筒里找出一支毛笔来,瞧着凤九像是同她商量:今日有一段经尤其难解,帝君又总是行踪不定,你看我给他留个字条儿可好?凤九将头偏向一边。
姬蘅方提笔蘸了墨,羊亳的墨汁儿还未落到她找出的那张小纸头上,门吱呀一声又开了。此回逆光站在门口的是书房的正主东华帝君。帝君手中把玩着一块银光闪闪的天然玄铁,边低头行路边推开了书房门,旁若无人地走到书桌旁,微垂眼瞧了瞧握着一支笔的姬蘅和她身边连宋送来的画卷。
半晌,东华gān脆将画卷拿起来打量,凤九一颗心纠在喉咙口。果然听到东华对姬蘅道:这两处是你添的?添得不错。寡淡的语气中难得带了两分欣赏,我还以为你只会读书,想不到也会这个。因难得碰上这方面的人才,还是个女子,又多夸了两句,能将连宋这幅图看明白已不易,还能准确找出这两处地方润笔,你哥哥说你涉猎广泛,果然不虚。姬蘅仍是提着毛笔,表qíng有些茫然,但是被夸奖了,本能地露出些开心的神色,挨到东华身旁探身查看那幅画轴。
凤九愣愣地看她靠得极近,东华却没避开的意思,无所谓地将画轴信手jiāo给她:你既然会这个,又感兴趣,明日起我开炉锻刀,你跟着我打下手吧。姬蘅一向勤学上进,虽然前头几句东华说的她半明不白,后头这一句倒是听懂了,开心地道:能给帝君打打下手,学一些新的东西,是奴的福分。又有些担忧,但奴手脚笨,很惶恐会不会拖帝君的后腿。东华看了眼递给她的那幅画轴,语声中仍残存着几分欣赏:脑子不笨一切好说。
凤九心qíng复杂且悲愤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没有克制住自己,扑过去嗷地咬了一口姬蘅。姬蘅惊讶地痛呼一声,东华一把捞住发怒的凤九,看她龇着牙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皱眉沉声道:怎么随便咬人?还是你的恩人?她想说不是她的错,姬蘅是个说谎jīng,那幅画是她改的,不是姬蘅改的。但她说不出。她被东华提在手中面目相对,他提着她其实分明就是提一只宠物,他们从来就不曾真正对等过。她突然觉得十分难过,使劲挣脱他的手,横冲直撞地跑出书房,爪子跨出房门的一刻,眼泪吧嗒就掉了下来。一个不留神后腿被门槛绊了绊,她摔在地上,痛得呜咽了一声,回头时朦胧的眼睛里只见到东华低头查看姬蘅手臂上被她咬过的伤口,他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留给负气跑出来的她这只小狐狸。她其实并没有咬得那么深,她就算生气,也做不到真的对人那么坏,也许是姬蘅分外怕疼,如果她早知道说不定会咬得轻一点儿。她忍着眼泪跑开,气过了之后又觉得分外难过,一只狐狸的伤心就不能算是伤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