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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开她衣袖:我若战死,你可改嫁。
她做出低头沉思的模样,半晌,道:啊,对。
她抬起头来,颊边梨涡深得艳丽:那你还是死在战场上不要回来了,永远也不要回来了。一旁的婢女吓得一抖,她却笑开,眼中冷冷的。真是女孩的心思你别猜,你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世间有类姑娘,说的每句话都让你想入非非,还有类姑娘,说的每句话都让你非得想想。前面这类姑娘以隔壁花楼里的花魁李仙仙为代表,后面这类姑娘以宋凝为代表。
她走得匆忙,终于能留给他一个背影,端正的、高挑的、亭亭的背影。他握着那绿松石的护心镜,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目光沉沉,若有所思。
沈岸离家两月。
八月中,丹桂馥郁,荷风院传来消息,说萋萋姑娘有孕了。老将军和夫人相顾无言。柳萋萋算是沈府的客人,家中女客怀孕,怀的是自己儿子的种,这倒也罢了,居然还是当着儿媳妇的面怀上的,着实让二老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宋凝前去请安时,老夫人隐约提了一句:终归让沈家的子孙落在外头不是什么体面的事。宋凝含笑点头:婆婆说的是。
月底,城外瞿山上的桂花开得漫山遍野,宋凝望着远山,与陪嫁过来的婢女侍茶淡淡道:邀着萋萋姑娘,明日一同去瞿山赏桂花罢。
侍茶将帖子送到荷风院,柳萋萋接了帖子。
第二日,宋凝轻装简行,只带了侍茶。侍茶一只手挽了个点心盒子,另一只手挎了个包袱皮。相对宋凝,柳萋萋隆重许多,坐在一顶四人抬的轿子里,前后还跟了荷风院里两个老嬷嬷外带屋里屋外四个婢女。
宋凝笑道:赏个桂花罢了,这么多人,白白扫了兴致。
打头的老嬷嬷幽幽道:夫人有所不知,将军日前来信,要奴婢们好生照看萋萋姑娘,萋萋姑娘已是有了身子的人,奴婢们半点怠慢不得。
宋凝打着扇子不说话。
侍茶轻笑:瞧嬷嬷说的,怠慢不得萋萋姑娘,便怠慢得我家公主。说句不好听的,在我们黎国,倘若公主坐着,底下人就不敢站着,倘若公主站着,底下人不得公主恩典,便都得跪着,这到了你们姜国,倒全反过来了,我家公主今日徒步登瞿山,你家姑娘却能坐轿子,你们姜国的礼法是这样定的?
老嬷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抽打自己耳巴子。
轿帘掀开,柳萋萋急步下轿护住老嬷嬷,带药香的一双手打出婉转漂亮的手势,老嬷嬷在一旁战战兢兢解释:姑娘说她不坐轿了,方才是她不懂事,她跟着夫人,一路服侍夫人。
瞿山高耸入云,整整一天披荆斩棘的山路岂是一个孕妇可以负荷,回府当夜,便听说柳萋萋下身出血不止。第二日一大早,有消息传来,说柳萋萋腹中胎儿没保住,流掉了。侍茶担忧道:倘若将军生气,可如何是好。宋凝倚在窗前看书,抬手让她换了壶新茶。院中桂花袅娜,桂子清香扑鼻而来。
柳萋萋丢了孩子,归根结底是宋凝之故,但这孩子来得名不正言不顺,老将军老夫人即使想怜悯她也无从下手,只能从物质上给予支持,燕窝人参雪莲子,什么贵就差人往荷风院里送什么。只是柳萋萋终日以泪洗面,腾不出空闲进食,为避免làng费,只好由侍女及老妈子代劳,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除了柳萋萋依然能保持美好身材,整个荷风院在短时间内集体发福,连院门口做窝的两只麻雀仔儿也未能幸免。这期间,宋凝称病,深居简出,谁也不见。
可终有那么一个人,容不得她不见。那是她命中的魔星。她为他卸下战甲,披上鲜红嫁衣,用了一生的柔qíng,千里迢迢来嫁给他。可他不要她。
九月中,凯旋之音响彻姜王都,沈岸打了胜仗,班师回朝。宋凝坐在水阁边喂鱼,半晌,抬头问侍茶:他回来了,你说,他会杀了我吗?侍茶手中的杯子啪一声落在地上,宋凝笑出声来:我身手虽不及他好,倒也不至于轻轻松松就叫他取了我的命,大不了打个两败俱伤,你不必担忧。侍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公主在这里过得不快活,侍茶看得出来,公主很不快活。为什么我们不回黎国,公主,我们回黎国罢。宋凝看着莲塘中前仆后继抢吃食的鱼群:这是国婚,你以为想走就走得了么?
所有的不可挽回都是从那个夜晚开始。我这样说,是因为我看到事qíng全貌,看到宋凝的生命由这一晚开始,慢慢走向终结。将她推往死地的,是她的爱qíng和沈岸的手,他携着风雨之势来,身上还穿着月白的战甲,如同他们初见的模样,可眼中分明有熊熊怒火,有如死地归来的修罗。
她终归敌不过他,不过两招,他的剑已抵住她喉咙,她慌忙用手握住剑刃,剑势一缓,擦过她右手五指,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顺着剑身一路滑下,那一定很疼,可她浑不在意,只是看着自己的手:你是,真的想杀了我?
他冷声:宋凝,你手里沾的,是我儿子的命。你bī着萋萋同你登瞿山,就没有想过你会杀了它?
她猛地抬头,眉眼却松开,声音压得柔柔的:那不是我的错,我也没生过孩子,我哪里就知道有了身子的人会如此不济,登个山也能把胎登落。你同那孩子无缘,却怪到我头上,沈岸,你这样是不是太没有道理了?她说出这些话,并不是心中所想,只是被他激怒。她看着他铁青的脸,觉得好笑,就真的笑出来:沈岸,你知道的,除了我以外,谁也没资格生下沈府的长子嫡孙。她想,她的爱qíng约莫快死了,从前她看着沈岸,只望他时时事事顺心,如今她看着他,只想时时事事找他的不顺心。可他不顺心了,她也不见得多么顺心,就像一枚双刃剑,伤人又伤己。
她一番戏谑将他激得更怒,她看到他眼中滔天的怒làng,由此判断他的剑立刻就会穿过手掌刺进她喉咙,但这个判断居然有点失误。沈岸的剑没有再进一分,反而抽离她掌心,带出一串洋洋洒洒的血珠,剑尖bī近她胸膛,一挑,衣襟盘扣被削落。她的夫君站在她面前,用一把染血的剑挑开她的外衫,眼中的怒làng化作唇边冷笑,嗓音里噙着冻人的嘲讽:宋凝,我从没见过哪个女子,像你这样怨毒。
迟到九个月的圆房。
她试图挣扎,倘若对方是个文弱书生,她不仅可以挣开还可以打他一顿,但对方是位将军,十八般武艺样样jīng通且最擅长近身格斗,她毫无办法,chuáng上的屏风描绘着野鸭寒塘、荒寒的月和冰冷的池水,她冷得打颤,双手紧紧握住沈岸的背,沿着指fèng淌下的血水将他麦色的肌肤染得晕红一片,像野地里盛开的红花石蒜。她终于不能再维持那些假装的微笑,泪水顺着脸颊淌下。她的声音响在他耳边,像一只呜咽的小shòu。她从小没有父母,在战场上长大,哥哥无暇照顾她,跌倒了就自己爬起来,实在跌得痛就用小手捂着伤处揉一揉,战场上的宋凝永远微笑,因她懂事,不能让哥哥担忧,久而久之养成这样的xing子,连怎么哭都不会。她一生第一次这样哭出声来,自己都觉得惶恐,因是真正感到了痛,而痛在心中,又不能像小时候一样,用手去揉一揉。她重重喘气,鼻头都发红,再不能像往常一样凛然,也再不能像往常一样刚qiáng。她才十七岁。那嗓音近乎崩溃了:沈岸,你就这样讨厌我,你就这样讨厌我。沈岸,放开我,求求你放开我。
但他在她耳边说:你的痛,能比得上我的失子之痛么?宋凝,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什么,只是我们从此两清。你知道两清是什么。
空气中满是血的味道,我闻不到,但可以看到。她的指甲深深陷入他脊背,已不能哭出声,喑哑的嗓音dàng在半空中,秋叶般苍凉,她喃喃:沈岸,你这样对我,你没有良心。
宋凝的右手毁在这一夜,那本是拿枪的手,耍出七七四十九路紫徽枪法,舞姿一样优美,叫所有人都惊叹。那些刀伤刻在她手上,刻在她心上,毁掉她对沈岸的全部热望。她醒来,沈岸躺在她身边,英俊淡漠的眉眼,眉心微皱,她想这是她爱过的人,茫茫人海中她一眼就相中他。他的剑就掉在chuáng下,右手已无法使力,她侧身用左手捞起那柄八十斤的黑铁,惊动到他,就在他睁眼的一刹那,她握着剑柄深深钉入他肋骨,他闷哼一声,看到一滴泪自她眼角滑过,留下一道长长的水痕。从前,她在成千的尸首中翻出他,她背着他翻过雪山找医馆,不眠不休三个昼夜,都是从前了。既是从前,皆不必提了。她偏着头看他,终于有少女的稚气模样,脸上带着泪痕,却弯起嘴角:沈岸,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你怎么不死在战场上?他握住她持剑的左手,突然狠狠抱住她,剑刃锋利,不可避免刺得更深,他呕出一口血来,在她耳边冷冷道:这就是想要得到的?你希望我死?
宋凝和我说起那一夜,事隔多年,淡淡的眉眼中仍晕出痛苦神色,仿佛不能回忆。她不知道我其实已看到那一切,那一定是魔靥般的一夜。虽然我其实还不太明白魔靥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只是在君玮的小说里常看到这个词汇,大约是魔鬼的笑靥什么的简写得来。
这一幕的最后场景,是茫茫夜色中,秋雨淅沥,缠着凋零的月桂,想象应是一院冷香。
沈岸没死成。
那一剑固然刺得重,遗憾的是未刺中要害,大夫嘱咐,好好将养,不过三月便能痊愈如初。而两月后,宋凝诊出喜脉。柳萋萋收拾包袱,半夜离开沈府。第二日消息传开,沈岸拖着病体四处寻找,找到后另置别院,将柳萋萋迁出沈府,自己也长年宿在别院,不以沈府为家。
第二年六月,宋凝诞下一个男婴。
沈岸伸手抱起那个孩子,淡淡道:你恨我。他看着chuáng帐的方向:我以为你,不愿将他生下来。宋凝躺在chuáng帐后,本已十分虚弱,却提起一口气,轻声笑道:为什么不生下他,这是沈府的嫡孙,将来你死了,就是他继承沈府的家业。他眼中骤现冷色,将孩子递给一旁的老嬷嬷,拂袖便走。孩子在背后哇哇地哭,他在门口停住,半晌,道:宋凝,天下没有哪个女子,一心盼着丈夫死在战场上。她的声音飘飘渺渺,隔着数重纱:哦?
一晃四年,其间不再赘述,只是黎姜两国再次闹翻,争战不休。针对我要做的生意,这件事并不重要,重要的事qíng是柳萋萋生下沈家第二条血脉,是个女儿。这件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使整个别院的社会空气趋向悲观。因我站在宋凝这边,不禁想柳萋萋如此焦灼应是生女儿就分不到多少财产所致,但只是个人猜想,也许人家其实是因为沈岸xing喜儿子却没能为他生出个儿子感到遗憾。院里的老嬷嬷一再启发柳萋萋,表示在宋凝的眼皮子底下她能顺利生出个女儿就很不错了,启发很久才启发成功,让她明白这个女儿着实来之不易,收拾起一半悲伤,同时,沈岸对女儿的疼爱也适时地弥补了她的另一半悲伤。我又忍不住想,柳萋萋能如此快速地化悲伤为希望,乃是因私下沈岸已重新分配遗产,采取遗赠手段分配给她可观数额。若君玮在现场看到,一定会批评我没有一颗纯洁之心,想事qíng太过yīn暗,不够灿烂。但我想,若此qíng此景,我还能纯洁并灿烂,就会成为一个圣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