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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光投向前方:你说的,是那些东西?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眼前一派烟笼寒水月笼纱的风景,一切都似罩在一层薄雾之后,那些被封印的记忆正显出卿酒酒探公仪珊月子的一段来,而我问起的蚱蜢和燕子正摆在公仪珊chuáng畔的小几上:公仪斐端坐在一旁,漫不经心用盖子浮着茶水。画未手中捧了副打磨jīng致的玉锁,卿酒酒探身看了眼睡得沉沉的孩子,接过画未递过来的玉锁放到熟睡重婴孩身旁:也没什么好送的,打了副玉锁给小公子保平安,公仪家的这一脉垂血,可要好好照顾。眼角瞟了限小几上的一堆玩意,淡淡道,前些时曰画王整理屋子收拾出来这些东西,正好带过来给小公子玩儿,让下人好生收起罢。
公仪珊跟中且惊且惧,也怪不得她会惊俱,卿酒酒说这一番话,好像她什么都知道,又好像她什么都不知道,着实磨人。
公仪斐浮茶的手却在她话落之际顿了很久,屋中一时静极,他低笑一声:大夫人都这么说了,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替二夫人将东西收起来。
所谓三妻四妾,发妻平妻偏妾,公仪珊既是作为偏妾纳进来,本是没有称夫人的资格,此时公仪斐却称她二夫人,屋子里愈加寂静,唯有肇事的那个仍不紧不慢喝茶。卿酒酒脸色雪白,但也有可能是我看错,她本身就长得白,况且还隔着有距离。
接下来的半年时光,那些记忆迅速掠过,像阵雨前天边疾驰的飞鸟。但公仪家一步一步走过的路,似乎一切都在卿酒酒计划之中,人终归要有所选择。是我小看了她,她从未忘记自己要做什么。
九月秋凉,卿酒酒已嫁入公仪家年有余,毫无疑问一无所出,而公仪珊母凭子贵,在主家混得如鱼得水,虽然当事的几个都晓得那孩子到底是怎么来的。
渐渐便有传言,说公仪珊的父亲暗地里联合族老们劝说公仪斐休掉发妻,理由是家族的一半权势不能旁落给一个不能生出子嗣的女人。一时间整个主宅里,大家看卿酒酒的眼光全都充满了悲悯,但无人知晓,那些传言正是她自己放出去的。
纵然看上去公仪家这个二叔的确一直想站上高位,也的确是想把卿酒酒赶出公仪家,将自己的女儿扶正,但这件事里他着实挺无辜的。
可三人成虎,流言惑人,出于与其坐着挨打不如站起来打人的原则,原本没什么动作的二叔,被这流言威压着不得不将计划提前步。公仪家一派山雨yù来风满楼的架势,而九月末的一夜,一身白斗篷的卿酒酒踏入了还挂着孝的三叔家的大门。
这一场密谋极短暂。
她想做的那些事,她做的所有事,我终于明白,虽然以前也有所猜测,但此刻才能相信,她果然是为着毁灭公仪家而来。从利用公仪晗的死,令两位叔叔结下血海深仇;到qiáng纳公仪珊入府,一步一步捧着她到今日这个地位,无一不是周密算计。
人所共知的是卿酒酒不能生,而公仪斐对公仪珊宠爱有加,到底这宠爱有几分真假,群众是不晓得的,大家都觉得下一任家主必是公仪珊的儿子。
从前两位叔叔暗地里较劲,却从不会大争,是因晓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但今日的局势,在卿酒酒的缜密谋划下。公仪家明显成两立之势,当家的两个渔翁都已被拉下水。一个被鹬抢了去,另个,来寻找蚌做自己的后盾。
三叔愿意帮卿酒酒,在人意料之中,世间万物都是此消彼长的道理,二叔得势,他这一脉必然败落,况且他和二叔还隔着一个丧女的大仇。
但我想,他们是被卿酒酒利用了,可能他们觉得gān掉对方自己就是老大,而且欣喜于时机终于来临,却忘了螳螂捕蝉huáng雀在后的道理,又没有谁规定说一个人做了渔夫就不能做huáng雀。
而届时两派相争,若我是卿酒酒,怀着这样巨大的仇恨来到这个地方,目的只是毁灭联想到七年前毁掉公仪家的那一场大火,心里咯噔一声。也许,她最后是唤出了那只叫千河的守护神
身上不由得僵了僵,慕言在一旁握住我的手,轻声道:已经发生的事,还去担心只是白增烦恼,不如当看一个故事。
我靠着他:公仪斐一定也料到了,她是要毁掉他的家族,他为什么不阻止她呢?
他不置可否笑了笑:大约不毁灭,就无法新生吧。
枯叶飘零,日渐隆冬。疾驰的光yīn寸寸迫近,转眼腊月初四,公仪家的家祭,亦是卿酒酒起事之日。
初三夜,冬月皎洁,自纳妾后再未踏入主院半步的公仪斐,破天荒踩着月色踏进了这座荒凉院门。冷风将正房大门chuī开,重重纱幔飘舞纷飞,隐约可见帐幄后揽镜梳妆的美人,像襄着一层朦胧的雾色,寒涔涔透出几分妖异。而花影投在窗棂上,就像新chūn贴上的什么新巧剪纸。
风将帷幔chuī得飘起来,现出一身红衣的卿酒酒,以石黛措出的细长的眉,唇上匀开朱红的胭脂,眉心一朵紫金花钿,就是新婚那一夜,也未见她打扮得如此艳丽。
叮当,叮当,帷幔后的五色帘被晚风撞得摇摆不定,飘摇的烛火里,她缓缓抬手,盈盈然伸向门口处面无表qíng的公仪斐,眼帘微微抬起来,眼中那些粼粼的波光,竟像是满怀柔qíng。
公仪斐愣了愣,却没有上前握住那只手,目光停留在她难得一见的柔软神色里:已是二更,夫人还不安睡,急急地让画未将我找来,是有急事?
她上前几步,曳地的裙裾行止间一阵窸窣,微微偏头看着他:我以为你不会来,可你来了,既然来了,却连握住我的手都不敢,她低头握住他右手,拉到自己胸前,一点一点向上,是要抚上脸颊的姿势,却在靠近耳廓时停住不动。她定定看着他:你在发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我有这么可怕?
他一根一根掰开她手指,不动声色收回手:你喝多了。
她打量他许久,抬手揉了揉额角,像是满腹疑惑:喝醉了不好么?小时候我在青楼,看到那些买欢的客人,若是哪个姑娘被灌醉了,他们可是相当开心呢。她停下手中动作,抬眼看着他,微微偏头,你呢,阿斐,我喝醉了,你觉得好不好?
房中一时静极,他低笑一声:你这样,是想要挽回我的意思么?
她朱色的唇微微抿起来。
我猜错了?他笑着点点头,是了,你怎么可能想要挽回我,过去我喜欢你,你恶心还来不及,今日做到这个程度,是我又碍了你的路吧?话罢缓步到珠帘后的妆台前,执起漆奁上一只玉制的酒壶,今次准备哄我喝下的东西有什么功用?是让我昏睡不醒还是动弹不得?仔细端详了会儿,脸上浮起古怪笑意,回头看着她道,总不至于是要杀了我罢。
她神色一顿,脸上血色尽退,唯有嘴唇饱满浓丽,像冰天雪地里一朵垂挂枝头的红樱,明明是那样明艳的妆容,却蔓开一寸一寸的冷意: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
他挑了挑眉,唇边勾起温柔笑意,出口的话却似冰冷刀子,生怕刺得不够狠不够准:我有时候会想你到底有什么好,想了半年。
他靠近她:我告诉过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拦你,怒色从眼眸深处泛上来,只是一瞬,又是那种漫不经心的口气,可你怎么老是想着要算计我呢?
她顿了一顿:若我说这次没有,你相信么?
他放开她,摇头笑笑:你一贯觉得我好骗,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可现在,不是一年前了。
他毫无留恋迈出院子,背影消失在院门之后。天空落下小雪,像桂花从月亮上飘下来。狂风将几盏烛火chuī熄,在一点火烬里,她执起妆台上的玉壶,就着壶嘴将壶中酒一口一口饮尽。
这是两人最后一次独处。
腊月初四,天降大雪。枯树被新雪压弯,窸窣间偶有落雪垂枝。
公仪家代代于腊月初四行祭礼,传说是七百年前一位术师推算出的吉日。可这一日,从晦暗的天色到宗祠前栖息的成群寒鸦,处处透着一股不祥之意。
吉时已到,这一年一度的大祭,二叔却未出现,三叔亦未出现。公仪珊明显一幅知道什么的样子,紧紧抱住怀中的儿子,神qíng紧绷,手越勒越紧,越勒越紧。
祭师点燃明烛高香,襁褓中的小公子突然哇一声大哭出来,主持祭祀的族老皱了皱眉头,正待出言喝止,公仪斐已伸手将儿子自公仪珊怀中接过。卿酒酒微微抬头扫了一眼,就近在净盆里净了手,若无其事地挑出三根香,不紧不慢就着明火点燃,尽管台前设了香炉,却将三根香都端正地cha在先代主母雍瑾公主的灵位前。
香灰落下来,大约烫了她手指,半边身子极轻地一颤。公仪斐冷眼看着她一举一动,待她的目光移过来时,不动声色地偏开了头。
祭师歌喉肃穆,七百年的幽远颂歌里,每一句都是追思先祖的功德。这看似平和的一刻,宗祠大门却突然砰一声被推开,跌跌撞撞闯进来的灰衣人顾不上礼节,急行两步神色惊惶地朝公仪斐道:大事不妙,二老爷同三老爷打起来了,两人各带了门人仆从,不死不休的形容,大人您
还没禀完,一旁的公仪珊提起裙子就往门口冲,公仪斐一把拉住她:你要去哪里?
公仪珊一双眼绯红,空出的那只手捂住嘴,带着哭腔狠命挣扎:别拦着我,我要去找我爹!他沉声压制住她:我同你一起去。小公子被递jiāo给族老,公仪斐越过卿酒酒,半步也未停留,握住公仪珊的手,匆匆踏出宗祠大门。
片刻,卿酒酒也借故离开。门前的寒鸦已消弭踪迹,这不祥的鸟逐腐ròu而生,想必是闻到了那些因屠杀而起的血腥。
公仪家有一处高台,叫浮云台,沿三千石阶拾级而上,台上以白玉筑起一座浮云亭,自亭上极目远望,可俯瞰方圆十里之地。
万籁俱寂,鹅毛大雪簌簌而下,卿酒酒立在浮云亭中,黑发素衣,似一张雪白宣纸题下诗意一笔。
这样高的地方,竟还能听到厮杀之声,她垂眼看台下亲手筹谋的一切,漆黑眸子里无悲无喜。画未在一旁轻声道:公仪家到这个地步,气数已差不多了,小姐何必如此耗费心力,一定要将凶shòu千河唤出来,与斐少爷弄得这样僵,着实没有必要
她伸出手来,雪花穿过手指飘零而下:你可听说过一句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彻底摧毁公仪家,非此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