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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抚上她脸颊,原本就抖得厉害,沾到她眼角湿意,抖得更厉害,像是被火炙烤,可即便那样,也没有收回来。
他抱着她,不顾那些血渍,脸紧紧贴在她额头:你没什么不好,我说你不好的那些话,都是被你气急了随口胡说。你嫁到公仪家来,什么都很好,唯一的不好,只是不愿意为我生个孩子。
他像是笑了一声,握住她的手,但那些,我不在乎。
她靠着他咳嗽许久,还有泪珠挂在睫毛上,却突然笑了:我这一生,真是个笑话,被父母抛弃,被养父欺骗,又去骗别人,把自己也这场雪下得真好啊,所有的污秽都掩埋掉,一切都在今日终结
她看着他,眼神里有一瞬光彩,声音极轻,事到如今,你还肯这样哄我,我很开心。手伸出来,似要抹平他眉间的褶痕,终归是无力地垂下,极轻的几个字飘散在风雪里。
阿斐,好好活下去。
大雪扑簌不止,积雪被那些光矢融化,显出浮云台玉石铺就的地面,遍布血痕的泠泠水光里,印出毫无生气的两个影子。
他想要抱起她,却重重跌倒在地,泪水滑下来,落在她脸上,可她已不能感知。他极力控制着声音的平稳,要让她听得清楚:我没有骗你,我喜欢的那个人,一直是你,我会救公仪珊,因为千河的光矢伤不了召唤它的主人,你不是我的姐姐,我很高兴,说出那些让你难过的话,那些不是真的。
可她已不能回应。他的唇靠近她耳畔,声音极轻,像是她还活着,他怕吵到她,却忍不住要把心中的委屈说给她听:你究竟是怎样看我的?你的弟弟,还是,一个男人?可她再不能回答他。
浓云渐渐散开,千河再度沉睡。
卿酒酒是这样死去,这便是公仪熏被封印的最后的记忆,再次陷入黑暗之时,我们看到的最后一幕,是柸中无休无止的大雪,一身白衣的公仪斐拥着卿酒酒坐在苍茫的雪地里,像天地间只剩他们二人。
第六章
『纱帐围出的这一方天地,雪芙蓉大朵大朵开在帐顶,眼前的这个人,有好看的容颜,笑意含在眼帘,是我留在人世的执念。』
从公仪薰意识里抽身而出,她竟然还在沉睡。藤chuáng一侧的安神香燃了一半,虽然不能闻到味道,但看公仪薰形容,可以推测这香质量很好。
我很踌躇该怎样来告诉她这结局。其实她的目的一开始就不是让人为她解惑,说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不过是因经历了那么多,终于对活着这件事产生怀疑罢了。
她一向认为自己是为了还债才凝聚成魅,让我看她的记忆,也只是想得到确认,倘若什么恩怨qíng仇都在前世便了结,今世她的存在便毫无意义,她希望我说出口的话,是她从头到尾都对不起公仪斐,她还欠着公仪斐。
这是在潜入那段记忆时,有一瞬的无意与她神思相和,所读到的她的思绪。
可事实并非如此,辜负公仪斐的那些,卿酒酒最终以死偿还。死后留在这世间的执念,也不是因对他有所亏欠。
所幸五年之后,她回来了。可真是很难解释为什么她回来了,公仪斐却是那样的态度。他不是到她死都还深爱着她么?难道说终归是时间qiáng悍,再如何深厚的qíng感也敌不过光yīn摧残?
沉思半天,我跑去屋里给公仪薰留了张字条,告诉她在这段记忆里看到七年前公仪家被她所毁,而她死于家变那日的流箭之中。
很多事我都不明白,以我此时水平,贸然和她解释只是鼓励她自毁。一只为还债而生的魅,她不需要太清醒,可也不能太糊涂,即便本不该以献祭的姿态为偿还而活,先暂且这么以为也好,至少给我时间把这些事搞清楚。
我一边思考着这些严肃的问题一边往院外走,想着要回去画幅鱼骨图来全面分析下,完全忘记身边还跟着慕言。一不留意撞到他身上,我揉揉额头,他抄着手居高临下冷冷打量我:不是说等公仪薰醒过来我们才能出来吗?
我愣了愣,顿时想起半个时辰前是怎么骗他的,铁的事实面前,任何辩驳都显得苍白无力,这个时候除了以不变应万变没别的办法了。
我镇定道:你听错了。
他挑了挑眉:哦。
我点点头道:嗯,你肯定听错了。
他不动声色笑了笑:连耍赖都学会了,很好。
我挺起胸膛,凛然无畏道:说我耍赖,那你拿出证据来啊。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好看的玉雕娃娃,乍看有点像我,云淡风轻道:昨日得了块好玉料,雕了这个本来打算送你的。
我默默地把挺起的胸膛缩下去,抱住他胳膊:我再也不和你耍赖了,都是我不好,我真是太坏了。承认完错误立刻伸手去抢那个玉雕娃娃。
他手一抬,轻飘飘躲过,似笑非笑遒:求我啊。
我飞快道:求你!看他没有反应,握住他的袖子:求求你!
他愣了半晌,一边扶着踮起脚抱住他袖子的我站好,一边把娃娃放进我摊开的掌心里:你要不要这么没骨气?
我认真观看手心里的玉雕娃娃,发现果然长得很像我,心里很开心,听清楚他的话,想了想,那就有骨气一点吧,那你今天晚上不要睡chuáng了,睡地上吧。
我觉得我本质上应该是个贩梦的,这职业一听就很神秘高雅,但最近办的事没一件同贩梦有关系,所作所为只是朝仵作或细作无限靠近。
几日前巧遇君玮,他觉得长此以往总有一天我会发展成个百晓生,开一座堂口专门做帮人探案的生意,还站在文学家的高度高屋建瓴地为这座堂口取了名字,叫做拂尔摩丝qíng报堂什么的,认为这很时髦地含有一点羽族风采,又不失华族风范,是一个一旦用了就会红遍九州的好名字。
我想,将来怎么样着实很难说,关键是现在,我要怎样才能搞清楚公仪斐到底在想些什么呢?让君玮去色诱是不成的,公仪斐好似并没有那方面的兴趣不,也许可以,要不然让他去色诱公仪斐的夫人?
我躺在chuáng上辗转反侧,思考如何同君玮提议才能让他不忍拒绝,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两句鬼斧神工的劝词,赶紧爬起来想要下chuáng将它记在纸上。
慕言正半靠在chuáng头看书,散了头发,身上仅着丝制中衣,一条腿微屈着挡住chuáng沿。我风风火火地就要从他腿上爬过去,被他一把拎回chuáng里,目光从书卷上抬起来:这么坐立难安的,身子已经大好了?
我脸红了一会儿,假装很痛苦地咳了两声,病弱道:没,没有但还是不死心地想下chuáng。我着实是个没什么记xing的人,此时不记下来,明早起chuáng八成就忘光了。趁他好像没注意,一点一点往chuáng尾挪。
他没有理我的小动作,抬手翻了一页书,突然道:公仪薰的事,你是无论如何都要管了?
我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想管?
他好笑地看了我一眼:你有什么我是不知道的?
我撇撇嘴:我小时候的事你就不知道。
他合上书,屈腿撑着腮:那你说给我听听。
若是往常,我一定兴高采烈地自己就把话题转到另一个方向了,可这次不一样。
看到公仪薰就像看到我自己,无法想象,若是没有胸中这颗鲛珠,即使我得以重生,也是凝聚成一只不知前尘的魅,再也记不得慕言就如同她不记得公仪斐我跪坐着趴在慕言膝上,轻声道:我想帮公仪薰,搞不好我是这世上唯一可以帮她的人了,你想,如果就连我也不愿帮她,要是有一天我需要谁来帮我,可世上唯一帮得上忙的那个人却不愿意,那可怎么办呢?
灯火微漾,带得屏风上烛影摇晃不休,良久的沉默,我都觉得是不是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他了,头顶却响起他沉稳嗓音:既然如此,与其让你没头苍蝇一样乱撞,不如我来告诉你。
我惊讶抬头,正见他探身chuī灭chuáng头的竹灯,chuáng前唯剩几握月光,他回身摊开薄被,将我拉进被子里盖好,差不多入睡的准备都做足了,才缓缓道:公仪薰两年前凝聚成魅,是陈世子苏誉相助,这桩事,你大约知道。
我枕着他手臂点点头表示知道。
他问我:你觉得苏誉为什么要帮她?
我想了想:听说公仪斐的母亲雍瑾公主是陈王的妹妹,公仪斐夫妻算来该是苏誉的表兄表嫂。又想了想,可这也说不通啊,帝王家又不比寻常人家,哪有什么简单的亲戚帮衬。
他表示赞同:你说得对,帝王家没有什么简单的亲戚帮衬。苏誉肯帮公仪薰,是因在公仪家被毁的前几日收到她的信,信中附了公仪家世代相传的铸剑图,她以此为酬,请苏誉想办法助她凝聚成魅,硬求一个来世偿还公仪斐。公仪家的铸剑图价值连城。苏誉答应了这桩买卖,以一座城池的财富请来秘术士,用了五年时间使她成功凝聚,将她送到了公仪斐身边。
一直困扰在眼前的迷雾似乎终于拨开了一点,可回头一想又觉得不对劲我狐疑地瞟他一眼:按理说这该是秘辛吧,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停了一会儿:这件事,当年是我去办的。看我没有搭话的意思,缓声道,魅这种生物,凝聚成功很不容易,连请来的秘术土都没有十分的把握,所以这事一直瞒着公仪斐。本以为到时候将人送到他面前,对他是桩惊喜,没想到五年后这一日来临,他已不认得她。
我吃惊道:怎么会,不过五年,她的模样也没有变化。
他似乎陷入某段沉思,许久才回过神来,低声道:他喝了千日忘。
我不太明白:千日忘?
他可能被我的无知打败,不得不耐心解释:那是种用秘术炼成的奇药,喝了会忘记很多事。公仪斐喝下那药,把卿酒酒忘了。
我一阵愣神,慕言已侧过身来。我还枕着他手臂,一下子变成躺进他怀里的姿势,心口紧紧贴住他胸膛,脸颊还埋进他肩臂。我往后退了退,被他捞回来,取笑道:躲什么躲。
却没有如往常那样继续开我玩笑,只是调整了睡姿,开口时已是一副讲故事的口吻:那其实也是传言。据说两百多年前,苏家曾对公仪家有恩,为了报恩,公仪家同苏家定了契约,发誓世代侍奉苏家。后来天下大封,苏氏被分封至陈地为王,陈王要一批文臣武将做明棋,还要一粒隐于市野的暗子,公仪家便充当了这枚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