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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安眼见着银针没入刘弗陵体内,只觉得自己的骨头也透出寒意。
刘弗陵躺,孟珏站。
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刘弗陵,手中的针保持匀速,缓缓cha入股骨。
趴在窗上偷看的云歌,感同身受,脸色煞白,咬着的嘴唇渐渐沁出了血丝。
人们形容极至的痛苦为刺骨之痛,这痛究竟有多痛?
听到窗外急促的呼吸声,孟珏眼中的墨色转深,手势越发得慢,将银针极其缓慢地推入骨头,刘弗陵仍然未呻吟,只脸色由白转青。
张太医看着孟珏的施针手法,眼中有困惑不解。
已经取到骨髓,孟珏不敢在骨内久留,迅速将针拔出,刘弗陵已经痛到神识恍惚,却仍是一声未发。
孟珏将针小心地收入水晶匣,示意于安可以上前了。
于安赶忙去探看皇上,刘弗陵身上的衫子如被水浸,于安忙命七喜帮忙给皇上换衣服,以防皇上着凉。
孟珏磕头告退,刘弗陵喃喃说了句什么,他没有听清。于安道:孟大人上前听话。
孟珏跪到了刘弗陵榻前。
刘弗陵声如蚊呐:多谢!
孟珏道:不敢,是臣的本份。
刘弗陵轻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实在没有任何力量,缓了半晌,才又说:你你谁都不要帮。你想要的东西,朕定会给你。
孟珏怔住。
保存实力,置身事外。刘弗陵闭上了眼睛,轻抬了抬食指。
于安立即做了个请的姿势,孟大人,奴才送你一程。
于安送孟珏出屋,孟珏将一个小檀木匣子递给于安,烦劳公公了。
于安含笑接过,该奴才谢大人,云姑娘若没有大人的香,不知道要多受多少罪。打开盒子检查了下,又凑到鼻端闻了闻,和以前的香味道不太一样。
孟珏淡笑道:药随症变,她的咳嗽比以前好一些了,用药也自然不一样。
于安点头,将匣子收好,奴才还要回去服侍皇上,就送到这里,大人慢走。
孟珏向于安行礼作别。
孟珏出了殿门,看到坐在墙角处的云歌,淡淡说:我有话问你。说完,脚步未停,仍向前行去。
云歌呆呆坐了会,跳起身,追了过去。
行到僻静处,孟珏停住了脚步,你告诉皇上我要的诊金是什么?
手握重权,官列三公九卿。云歌的语气中满是嘲讽,你既然不关心天下赋税,我若告诉皇上,你不收诊金,更荒谬,想来这个倒是你很想要的。
孟珏微笑:那我该谢谢你了,人还未过门,就懂得替夫君谋划前程了。
云歌脸色蓦白,衬得唇畔的几丝血迹异样的艳丽。
孟珏笑如chūn风,转身离去。
孟珏前脚进家,刘贺后脚就冲了进来,老三,你是不是在给皇上治病?
孟珏半歪在榻上,翻着竹简,是。
你早知道,却不告诉我刘贺指着孟珏,有气却不知怎么发,半晌后,放下手,问:皇上的病究竟如何?
孟珏摇头:不知道。
刘贺盯着他看了一瞬,看出他说的是实话,能治还是不能治?
孟珏看着手中的竹简说:找出病源就能治。
不是胸痹?
孟珏不耐烦,若是胸痹,我会说不知道?
刘贺盯着他看了好一会,缓缓说:小珏,不要因为二弟曾给你说过的愿望做任何事qíng,二弟当年对你说那些话时,还只是一个心智未开的半大人,他日后的所思所想早已经变了。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说的话
刘贺不提月生还好,一提月生,孟珏蓦地将手中的竹简砸向刘贺,滚出去!
刘贺轻松地抓住了竹简,是一卷《起居注》,记录着刘弗陵每日的饮食起居。榻旁、案头都堆满了这样的竹简,还有不少孟珏做的笔记,刘贺心下歉然。
孟珏面上已平静,淡淡说:现在朝局隐患重重,一招不慎,满盘皆输,你多cao心自己,别在我这里呱噪。说完,再不理会刘贺。
刘贺思量着还想说话,却被闻声进屋的三月拖着向屋外行去。
三月一边拖着他往花圃走,一边不满地说:大公子怎地不分青红皂白就责备人?这段日子,三公子从未真正休息过,日日在屋里看皇上的《起居注》,十多年、四五千个日子的作息、饮食、起居、大小病,三公子都一一看过,还要配药,给皇上的药方翻来覆去地琢磨,唯恐一个不小心,引发皇上的并发症。你看三月指了指花房四周,全是一箩一箩的药,还有一盆盆活的药糙,分门别类的摆着,整个花圃充满了浓重的药香,你还说三公子不尽心?他就差心血耗尽了!
刘贺沉默。
三月不依不饶地说:三公子好像中意云姑娘,是真是假,你肯定比我们清楚。如果是真的,你有没有想过三公子的感受?整日吃不好,睡不好,费尽心血救的是谁?三公子也是个人,你还不准他有个脾气?
刘贺忙连连作揖:好姑娘,我错了,都是我错了。你们这几个丫头个个心向着老三,我被他骂的时候,也没有见你们帮过我。
三月犹有不甘地闭上了嘴。
刘贺又四处打量了一番花圃,猛地转身,匆匆向书房行去。
三月急得大叫起来,追向刘贺,大公子,你怎么又去了?
刘贺回过头,挥手让她下去,一面温和地说:我去给老三个理由救人,让他救人救得好受一点。
三月看到刘贺的神色,不敢再放肆,忙停了脚步,恭敬地说:是,奴婢告退。
孟珏听到推门声,见又是他,几分疲惫地问:你还有什么事qíng?
刘贺坐到他对面,敛了惯常的嘻笑之色,我想告诉你件事qíng。
孟珏仍研究着水晶匣子中的穿骨针,只点了点头。
不知道月生有没有给你讲过他遇见你之前的一段经历?
孟珏手下的动作停住,却仍然没有说话。
先帝末年,因为吏治混乱,民不聊生,无数失去土地的流民被bī去抢夺官府粮仓,官府下令拘捕追杀这些造反乱民,月生就是他们中的一个。为了活命,月生的父亲想带着他逃出汉朝。在逃命的路上,他父亲被官兵杀了,而他却被一个少年和一个小女孩救了,救他的女孩子叫云歌
孟珏一下抬起了头,直盯着刘贺。
月生的xing格,你也知道,他愿意把兄弟的责任背负到自己身上,却不愿意让兄弟为他背负责任,所以,这些事qíng都是我和月生喝醉酒时,从他偶尔提到的片断中拼凑而成,甚至我根本不知道救他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直到那一日直到那日在甘泉山上,他因我而死。临死前,他断断续续地向我托付一些事qíng,我半猜着约略明白了救他的女孩子叫云歌,他还让我照顾他的亲人当时,他有很多事qíng想嘱咐我,却都已经说不出来,我哭着对天发誓,一定会替他报恩,一定会替他照顾好他唯一的亲人,也就是你。
说到这里,刘贺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平静了一会,才又说:后来你来找我,我才见到月生常常提起的弟弟。我想着,今生今世,不管你如何对我,我都一定会把你看作亲弟弟。为了完成月生的另一件心愿,我下了大工夫四处寻访云歌,却一直苦觅不得。没想到,最后得来全不费工夫,你竟然向一个叫云歌的女孩子求亲,又追着她从西域到了长安。我当时去长安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查探你的举动,而是为了见她。一见到她,不需要任何证据,我已知道这个云歌就是我要寻觅的云歌了。可是那个少年呢?根据月生的点滴描述,少年和云歌之间也应该刚认识不久,我以为是你,因为根据月生的描述,他被救的时间,似乎和你与云歌认识的时间一致,地点也一致。
刘贺看着孟珏的视线十分复杂,你对云歌的事qíng比我清楚,听到这里,你应该已经知道,救了月生的少年是谁了。我是最近才想明白这件事qíng,也才明白为什么月生在甘泉山上看到刘弗陵时,表qíng那么复杂。
孟珏的声音冷如冰,你既然决定隐瞒,为什么要现在告诉我?
刘贺长吁了口气,这是月生在临死前,对我说的话。我已经不能为他做任何事qíng,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他摊了摊手,苦笑着说:是,我有私心,我只是想着让自己的良心能安稳些,所以不想你去为月生完成心愿。可是,现在发现,月生欠刘弗陵的,只有你能代他还上。
孟珏的脸色有些发青,刘贺做了个害怕的表qíng,跳了起来,又变成了他一贯的惫赖样子,一边匆匆往外跑,一边说:我走了!想打架去找六月他们!今日没有工夫奉陪。
孟珏凝视着桌上的水晶匣,眼中是各种qíng绪都有。
屋外树上的知了拼了命地喊着知了,知了。
知了?知了!人生有些事qíng,不知道会更好。
砰地一声巨响,书房的门突然被人踢开。
难得动怒的孟珏,突然qíng绪失控,手在桌上拍了下,桌上一个石砚台呼啸着直击来人命xué。
孟珏将砚台击出后,才看到来人是云歌,大惊下,又忙飞身上前。
云歌一踢开门,就满腔怒气地往里冲,根本没有想到孟珏会拿砚台砸她,等看到时,脑袋有些发懵,紧迫间冲势根本停不下来,而孟珏离砚台还有一段距离。
眼看着砚台要砸到云歌的脑袋上,孟珏急中生智,随手拎起架子上的一壶用来擦木器的桐油朝云歌脚下泼过去。
随着一股刺鼻的味道,云歌啊的一声尖叫,脚下打滑,重重摔到了水磨青石地上。
毫厘之差,砚台从她头顶飞过,砸到了院子中,将一株胳膊粗细的树当场砸断。
这一跤摔得着实不轻,云歌的手腿生生地疼,半边脸也立即肿了起来。身上、头发上全是腻嗒嗒、难闻的桐油,熏得人头晕。
孟珏忙去扶她,她用力打开了他的手,想自己起来,却手脚打滑,刚拱起身子,又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