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于深渊 作者:城里老鼠

    他容貌与过去大致相仿，双眼从金色变成血红，如同图勒菲的眼睛，五官轮廓只稍稍改变，增添了恶魔独有的狰狞感。体型、身高、肌肉分布都有增加，双翼陡然暴涨一倍，可以与图勒菲分庭抗礼。他一直正面对着图勒菲，进入恶魔形态后，俨然产生两只大恶魔对峙的惨烈感，逼的旁观者话都说不出。

    单就姿态而言，他现在的确更像恶魔，没了与人类相似的气质。苏眉看的忘了身在何处，耳边却听到奈瑟狄丽悠闲地说：“他想逃走。”

    此话入耳，苏眉忍不住又向她看了一眼，心想魅魔果然无情。还好她的存在过于渺小，附近又站满了恶魔，对方根本没发现她的目光。

    奈瑟狄丽不愧是最了解克雷德的恶魔。她话声方落，半魔正好手起剑落。枭魔内罗克发出尖鸣，顺着剑刃落下的方向翻飞出去，显然不敢硬挡这一剑。他后退的速度极快，安然退去的同时，正好挡在了克雷德和米利特之间。

    火巨人方才急于求成，多次用出范围攻击法术，攻击克雷德的同时，也顺带影响了图勒菲。炎魔脾气何等暴躁，开口大骂了他一顿，句句都带上了威胁。米利特生怕炎魔事后报复，被迫转为使用单体法术。这时，枭魔翻滚躲避，他只好中断吟唱，以免再次打错人。

    这一瞬间，场上出现一个短暂到不能再短的空隙。克雷德双翼振动，拍开百目妖的一记攻击，越过百米以上的距离，冲出了七魔将的重重包围。骨魔正在施放死亡法印，结果打在百目妖身上，惹得百目妖嚎叫不止。

    但无论对手如何，半魔的确成功冲了出来。一旦离开那个区域，符文排列趋于正常，他便能传送到最近的次元门那里，强行开启它，逃往凡世或其他地方。

    双方力量太强，经验太丰富，反而不太容易杀死对手。如果一击毙命，往往代表有着精密的前置计划。否则，敌人就算被己方打到重伤，也会施出暗藏的逃生手段。简单地说，力量越强的生物，越难被杀死，但落败的后果也越惨烈。

    图勒菲的咆哮震撼全场，“你们这帮废物！”

    事实上，他的确具有咆哮别人的底气。七魔将中，只有他一个人跟上克雷德的速度。他们的移动快到极点，仿佛两道不同颜色的流光，在浑浊的天幕上滑行。不过，图勒菲终究慢了一拍，即使速度已经达到极致，急切间，仍然难以追上不远处的半魔。

    这些强者共事多年，再怎么刻意隐藏，也很难掩住真正实力。克雷德又是活火熔狱最优秀的战术大师，以多处受伤为代价，终于成功制造机会。

    倘若莎婕娜不在，这将是一场相当经典的高位战斗。旁观者大多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看到魔将们迅速变换了位置，然后克雷德从包围中一冲而出。

    但莎婕娜就在旁边。

    她的愤怒陡然化为恶毒笑容。蛇信猛地向外喷吐，化作长鞭般的东西。苏眉只觉眼前一花，主君大人竟然当场消失了。

    她当然并非真正消失，而是破开所有障碍，瞬间移动到克雷德的必经之路上。再次现身之时，她六只手臂向外舒张，手中拿上了不同样式的武器。她的身躯完全伸展，背后双翼直直伸开，没有任何飞行动作，却平稳地悬浮在那里，如同一个忽然出现的古老邪神。

    半魔看到了她蓦然现身，似乎有些犹豫，强行改变疾掠方向。却在侧身时大吃一惊。

    正面那个只是虚影，莎婕娜已在不知不觉中，潜伏到了他身侧，身上涌出浓烈的黑色雾气。苏眉乍一看，还以为她藏了几只影魔，这时把他们都放了出去。然而，这是一种章鱼墨汁般的浓雾，具有隐蔽自己、腐蚀敌人的效用。如果敌人被雾气沾染，那么只要还在同一位面，就无法摆脱她的定位和追击。

    这是她的究极战斗手段之一，可见她并没表面那么轻松。黑雾包围这对对手的时候，武器相击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一声声轰轰烈烈，仿佛电闪雷鸣。同时响起的，还有莎婕娜冰冷低沉的声音，“我所信任的人中，出现了一个叛徒。”

    苏眉习惯了狂暴的战斗场面，并未被他们的交手吓破胆。可她心里有鬼，听了莎婕娜这句话，只觉芒刺在背，很想流几滴冷汗。

    “我平时相信他的能力，委以大任，赐予最优渥的奖赏，最稳固的地位，可他却暗中谋划，打算放弃所有的任务和责任，背弃对我立下的誓言，逃到卑下的凡世中去！”

    若说苏眉刚才芒刺在背，那现在就是汗流浃背，只觉句句都在说自己，却又明显不是自己。假如莎婕娜忽然把头探出黑雾，向她猛喝一声，那她说不定会吓的失去行动能力。还好，直到最后，这个推测也没能成真。

    深渊主君大多类似半神，绝非凡人能够抵挡。有些层面里，还住着弱小的邪恶神祇。巫妖说，莎婕娜作为深渊主君，与魔将的实力差距并不太大，只能算特别强大的恶魔后裔。这种情况有些奇怪，不过，只要够用就行了。

    主君与魔将的差距飞快体现出来。黑雾不停变化形状，汹涌澎湃，却不肯散去，内部似乎藏着一只巨大的怪兽，正在蠢蠢欲动，择人而噬。苏眉惊讶地发现，即使黄眼，也无法看到黑雾之中的情形。她努力了几次，仍一无所获。

    自她穿越以来，黄眼在任何环境下都能清晰视物，随便看穿自然黑暗，后来又能看穿魔法黑暗。莎婕娜的黑雾首次阻隔了她的视线，让她感到阵阵不安。

    所幸不久后，真正不安的人就不是她了。

    黑雾霍然散尽，露出雾中画面。莎婕娜的六样兵器已经无影无踪，手臂肌肉隆起，紧抓着克雷德火焰般的双翼。她残忍地微笑着，抓住魔将时，好像普通人抓着一只即将被宰掉的鸡。这一刻，所有恶魔都望向了她，也望向了克雷德。

    “你们都来了，这很好，”她缓缓扫视一圈，神情中有再明显不过的快意，“看来不用我多说了。这个叛徒，就是你们曾经的魔将大人，半魔克雷德！”

    她冷酷地吐出克雷德的名字，冷笑一声，双臂同时用力，硬生生将双翼从克雷德背后撕了下来。

    苏眉很难形容那种声音，因为她从未有过类似经验。她只知道，那情景当真残酷无比。刹那间，鲜血喷了莎婕娜一头一脸，衬托出她美丽至极的残酷。每个人都听到了双翼断裂的声音，感到背后一疼，克雷德却一声都没吭。

    然后她看到，莎婕娜用力向下一掼，将半魔掼往地面。与此同时，炎魔发出狂笑，居然毫不犹豫地追了下去。

    第五十五章

    不知道为什么，图勒菲一动，围观的恶魔也像被拨动了开关,纷纷动了起来，齐齐向地面降落,犹如无数从天空急坠而下的流星。苏眉不明白这么做的理由,心想没准是社会风俗，又想看看克雷德的情况,便有样学样地移动下去，最终再次踩上地表岩石。

    莎婕娜的眼光十分准确。她说人都来齐了,那么人就是都来齐了。之前未曾到场的领主已经悉数抵达。苏眉平时只知道他们的长相和种类,从未和他们打过交道,此时才有机会见到真人。要说他们都是一方霸主，在领地中威风八面，却不敢招惹盛怒的主君,一声不吭地站在旁边，任凭图勒菲肆意狂笑着。

    苏眉都不需要降低高度，就能领会炎魔的得意之情。他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得偿所愿，虽说是由莎婕娜出手，并非他本人，但已经足够令他满意了。

    他的笑声中，带有难以言喻的得意和狂妄。他说：“我早就对您说过，大人，恶魔之外种族全部不堪信任。其中人类尤为卑劣狡诈，恶魔与人类诞下的后代，性格一向不可捉摸，很容易背叛深渊。从此之后，若您没意见，那我就把人类列为永恒的敌人，不再考虑与他们合作的可能！”

    哈根达斯顿时呆若木鸡。要知道，其他人说不考虑合作，也许只是不考虑合作。但这话从图勒菲口中说出，危险程度立马上翻一倍。

    话说到这里，已经足够，毕竟莎婕娜余怒未消，炎魔的说法恰好迎合了她的心情。但图勒菲哪里懂得察言观色，又狂笑道：“杂种就是杂种……”

    这句话尚未说完就戛然而止。一道赤红流光重重抽在他身上，激起撕裂空气的尖锐呼啸声。炎魔庞大的身躯猛地颤抖了一下，竟然不敢再说一个字。

    莎婕娜已经站在了地上，和他处于同一高度。她表情冷若冰霜，狠狠瞪了他一眼，才收回口中长鞭般的蛇信。

    炎魔说出“杂种”这个词，其实连她也骂了进去，自然会遭受她的惩罚。图勒菲挨了她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于是闭上了嘴，心中却浮现不满的情绪。

    多年以来，莎婕娜对下属一视同仁，从未特别偏爱哪个种族。她重视克雷德，并时时用克雷德辖制图勒菲，更令炎魔如鲠在喉。如果克雷德没有真正实力，只会讨主君喜欢，那也就算了。可事实恰好相反。

    图勒菲本人也承认，半魔永远冷淡沉默，独善其身，从不到处掺合领地事务，迄今连亲近的领主都没有。若他是莎婕娜，必定也更喜欢这种不惹麻烦的下属。而且，半魔又和纯血大恶魔一样强大，地位自然极为稳固。

    图勒菲越看他越不顺眼，多年来心心念念，想把异族排挤出魔将队伍，却从未成功。此时，他总算等到对手自行出错，结果又因说错话而得罪主君，难免有些烦躁。

    莎婕娜神色阴沉，并没有表面那样理所当然。她出手殴打图勒菲，要他住口，心里却微感懊恼，觉得自己不该如此冲动。要知道，她的实力摆在那里，很难招募到比炎魔更强大的手下。如今，克雷德显然命在顷刻，注定成为一笔马上要损失掉的财产。她作为主君，应当抚慰同等强大的战斗力，而非惩罚他。

    从出手到后悔，只花了不到一秒钟的时间。莎婕娜头上的蛇本来在疯狂飞舞，这时也慢慢平静下来，柔顺地下垂着。她冷冷看了克雷德一眼，随便一抬手，把攥在手里的双翼扔给炎魔，同时狞笑道：“你一定很想要吧？”

    这个举动收到了奇效。炎魔本来郁卒的神色瞬间化冰，狂笑声震动着所有人的耳膜。他抓住莎婕娜扔来的东西，都来不及向她道谢，就这么塞进嘴里，像劣魔吃肉干一样，在众目睽睽下撕咬起来。他咀嚼之时，还有血水从嘴角滴落，不断发出咯吱咯吱的清脆声音。

    在这种情况下，领主毫无发言权，只能看着他狼吞虎咽。炎魔脸上，最后一点人性都消失了，被彻底的疯狂取代。很明显，他梦想这一天已经很久，久到不惮于公开表现。

    苏眉瞪大眼睛，无声注视着他的吞食。她知道，大恶魔仍然具有吃掉对手尸体的爱好，有时出于习惯，有时为了汲取对手的力量。他们头脑可能比人类更聪明，心灵却既疯狂又邪恶。但是，知道和亲眼看到的效果截然不同。

    和往常一样，她努力降低存在感，争取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如果图勒菲发现她是人类，她的下场估计和这两片翅膀一模一样，也许还要更惨。

    由于这种从心底涌出的危机感，她终于大着胆子，小心地望向克雷德。与此同时，莎婕娜扭动身躯，向着她的手下败将走去。奈瑟狄丽本来一直站在她旁边，这时很是犹豫，只迈出一步，就没有继续前行。

    事实上，苏眉想的太多了。旁观者要么看着炎魔，要么看着主君，要么看着莎婕娜，根本无心去管其他事情。即使她扒光皮甲，当众果奔，大概也不会有人注意她。如今，莎婕娜走向克雷德，无数目光都指向同一方向，静等主君的决定。

    半魔的恶魔形态并非常态，需要消耗大量精力维持。克雷德已无力做到这一点，恢复至正常形态。苏眉正好位于他的侧面，看到他背上血肉模糊。除了双翼被撕下产生的创伤，还有一个鲜血淋漓，但色泽有异的恐怖伤口，看样子是被蛇牙般的东西刺入肌肉，又狠狠划出来的。她下意识望向莎婕娜口中的毒牙，暗暗估量是否有关。

    莎婕娜击碎了他的重甲，又将他摔落地面。克雷德竟还活着，已经超过了苏眉的预料。

    只不过，他很难再站起来了。苏眉看到他的时候，他正用手撑着地面，似乎想要起身，但迟迟没能成功。地面上血迹斑斑，全是他伤口中流出的血，转眼流成一个小小的血泊。对恶魔来说，单纯失血不会致命，但莎婕娜还注入了她牙中的毒素。六臂蛇魔的毒触之即死，无药可救，却还不如她这一种。克雷德体质足够强韧，虽然抗住了剧烈的毒性，也受到全身麻痹的效果，肌肉松弛无力，让他什么都做不了。

    巨剑的命运不比盔甲更好，碎裂成五六块耀眼的金属块，落在地上，又弹出很远。也许所有恶魔离开后，会有幸运的劣魔找到它们，拥为己有。

    然而，克雷德的表情仍然十分平静，不见惊慌，也完全没有绝望的意思。只看他的脸，绝对看不出他身处绝境，彻底没了逃生的希望。

    苏眉没被惨烈的战斗震撼，却震惊于他的冷静。她觉得，把她换到相同的处境下，很难保持这个态度，因而产生深深的敬佩和同情，不由自主地希望他别就这么死掉。但她也同样想知道，克雷德究竟做出了什么事，又怎会被主君发现，才引起了这样的后果？

    莎婕娜走到他身前停住，没有做出任何过激举动。场中，只有图勒菲咬断骨骼的声音，还有她冰冷无情的嗓音，“为什么这么做，克雷德？我不公平地对待你了吗？你和凡世生物勾结了吗？你还有同伙吗？我和亚休摩尔的战争正在进行，你这么离开，是想让我的部队遭受毁灭性打击吗？”

    战斗结束了，活火熔狱的狂风却持续呼啸着。云层受到方才战斗的刺激，正在不停翻涌。也许不用过多久，天上就会降下酸雨，清理地面留下的痕迹。

    每个人都关心克雷德的回答，苏眉自然不例外。可是，克雷德只说了一句话，“大人，我没做过对不起您的事情。”

    他的声音也全无改变，稳定而清晰。任何人听他这么说，都会不由自主相信他的话。而且，他说完这一句，再也没开口说一个字。苏眉其实还在等，等他怒视奈瑟狄丽，或者图勒菲。他却什么都没做，说完那句话后，便垂下眼睛，似乎不在意莎婕娜将怎么发落他。

    这不仅让苏眉意外，甚至让莎婕娜同等意外。在她的预想中，克雷德的确不是一见险境，立马求饶的人。可她以为，他至少会回答她的问题，会多说几句，而不是现在这样，什么都不辩解。

    她冷冷瞥向奈瑟狄丽，目光中饱含探询之意。魅魔有点不安，无声摇了摇头，表示她不知道怎么回事。

    按照苏眉的想法，克雷德这么做，大概想得到一个快速无痛苦的死亡。但哪怕只为服众，莎婕娜也不可能就这么算了。她又问了几句，见克雷德仍然不回答，刚刚平息的怒火再度翻涌，冷笑道：“如果你不想说话，那么，以后再也不用说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