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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那时候,总是很要好的。
好的,老天爷都容不得。
郝春继续一边嗤笑着一边进入记忆中那些碎骨的镜子。“可能是雨天,水管太滑,老子一不小心摔下来,摔了个狗吃屎。于是第二天天一亮,老子就灰溜溜地捂着脸跑了。那次,我没见你。”
九中那三年每个周末郝春都会来报到,唯一没找他的那次,陈景明还怨念了很久。他当时打电话给郝春,想提醒他带伞,又犹豫着想告诉他,风狂雨暴,这周末你就不要来了。
那是个台风天。冀北城被空气中的海水倒灌,路面积水深达膝盖。
在周六早晨的电话里,郝春笑嘻嘻地答应,还嘲笑了他一句。“你当老子傻啊?这种鬼天气,风是风雨是雨的,老子才没那么傻。”
“你在做什么?”十六岁的陈景明不放心,特地又追问了一句。
“打游戏。”十六岁的郝春回答的特没心没肺,还故意拖着洋腔。“看不了我的亲哥哥,就只能去网咖混一宿。”
十六岁的陈景明与他生气。“你又去网吧打游戏!”
“网咖,不是网吧,嗐我跟你说啊陈景明,你这人啥啥都好,就是有一样——碎嘴!唠唠叨叨,跟我奶奶似的。”
十六岁的陈景明还没成熟到能识破他的谎言,于是他气愤地挂断了电话。
那不是一场冬天的雨,而是来自盛夏的台风,海浪沿着冀北城的边界翻涌,飓风呼啸。那是一个谁都不应该遗忘的周末,那是一场源自于他和他的十六岁的暴雨倾盆。
十九年后,三十五岁的陈景明终于能与郝春这段记忆吻合。一个没能践约的约定、一个郝春没能来看他的周末,九中那栋宿舍楼赫然就是现实与重重灰雾森林接榫的榫头。他们之间的时间流在停滞了多年后,终于再次破冰。
轰然一声,现实与一个精神病人的世界终于接轨。
这种意外降临的、与现实严丝合缝的接轨,令三十五岁的陈景明全身发冷。
陈景明忽然间恍然大悟。原来远在大西洋彼岸的医生Tommy说的那句话是真的,他说,陈少你形容的这位病人……怕是就连你,也已经进入不了他的世界了。
Tommy当时甚至是带着点怜悯,放下正在切割鹅肝的刀叉,抬起头,望着他耸了耸肩。
—恕我直言陈少,你与他错过太多年了。这位病人,很多年前就已经试图在构建一个独属于他自己的世界,嗯你可以把它当作是一颗孤立的星球。你曾经错过了进入它的机会。现在么,这颗星球已经完全漂浮于时空之外,你想二次登陆,除非你能找到那个与它接轨的钥匙。
Tommy是个挂着A国国籍的华人,却说着一口流利的法语,在他一长串话语里用尽了比喻与奇妙幻想。
三十岁的陈景明坐在香榭丽舍大道临街的法式餐厅内,耳内小提琴曲悠扬,街道上沸沸扬扬的梧桐叶一瞬间飘的极其缓慢。
陈景明那时突然间说不出话来。他攥紧手中的餐巾纸,就像是个一无所有的人,最后不得不开口祈求这个世界顶级的精神科医生。
—那把钥匙是什么?
Tommy再次耸肩。不知道,他说。
大概是陈景明那副异常紧张的模样引起了他兴趣,他停顿了几秒,又狡黠地笑了。
—陈少,这个问题你该问你自己。
陈景明竭力绷直身体,冷声问:你什么意思?
这样吧陈少,咱们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Tommy索性擦了擦嘴,优雅的就像一只湖边摇曳长脖的鹅。实话说,我对林辰林小姐很有意思,我追了她很久,可她一直不肯理我。听说她喜欢陈少?
陈景明绷直了脊背,高挑一对儿料峭长眉,不置可否。
若是你能让林小姐答应陪我吃顿饭,余下的,我再慢慢儿地告诉你,也行。Tommy换回了中文,话语凉薄而又下流。
三十岁的陈景明愤怒到脸色苍白。但他最终只用力闭了闭眼,再然后,他缓慢地放下手中早就被捏成团的纸巾。他在入耳绵延不休的小提琴声里冷淡地笑了笑。
—没有你,我也能找到那把钥匙。
那天陈景明踢开了椅子,愤然离席。
他一直坚信郝春爱他,爱到惨极了的那种。哪怕二十五岁那年他被郝春分手,那也不过……那也不过,只是郝春的又一个拙劣的谎言。
“阿春,我不能再相信你了。”三十五岁的陈景明趴伏在病床前,身体一阵冷一阵热,竭力想要握住郝春的手。“你为什么就不能睁开眼看看我?看看我!我们今年都三十五岁了,你不要再管那些回忆里的我们,你就看一眼真实的我,好不好?”
陈景明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眼圈通红,强忍着那些积蓄的眼泪不落下来。
可是郝春并不能听见他,又或许,在仰面躺着的郝春眼底耳内,就连陈景明这个人都不存在。他的那颗孤立星球里只有当年,那些渺远不可再追的从前。
“陈景明,”郝春正在拙劣地总结陈词。“我很想你。老子他妈的总是能想起你!”
静谧到几近压抑的病房内,回荡来自三十五岁的郝春空荡荡的笑声。
“陈景明,我……很想再遇见一次,十六岁的你。”
☆、22
十六岁,那是十九年前。
无论谁都不能逆时光溯洄,至少以目前的科技,陈景明还不能做到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