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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在后面的一位,七八岁的年纪,枯草一般的头发乱蓬蓬,消瘦的肩上驼了个幼儿。
“阿奴,你且等下。”音音追出门,拉住了这女童消瘦的臂。
她手里拿了枚檀木梳,握住阿奴蓬乱的发,一下下替她打理服帖。
女童抬头看见音音脸上柔淡的光,往上托了托背上的幼儿,垂下头,无措道:“先生,我……我……”
尚年幼的女孩儿,还未被如此细心对待过,一时既羞窘又觉温暖,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快走吧,再晚了你母亲要找来了。”音音揉了揉她的发,嘱咐道。
阿奴便惊恐的瞪大了眼,背着弟弟,撒开腿跑了。
音音是永和三年初来的镇江。那时她落了水,是早已受过嘱托的胖婶将她救了下来,她没有立刻出京,而是在京郊的陈家村窝了几个月,转过年来才踏上了南下的路。
初来南方,同阿素碰了头,便寻了这不起眼的小城落脚。
待安定下来,便琢磨起维生的法子,起先卖些绣样书画,日子也不算难。因着音音功底扎实,当初工笔乃是跟着宫中御用画师徐仁所学,出来的绣样新奇又美观,渐渐也有了名声。
她的工笔画亦是不含糊,引得许多文人交口称赞,很快便有人专程寻了来。
她书画之名一时传开,竟有江南富商下了重金,要她去府上为女儿授课。音音辗转教习过几家,待到后来,便在铺子后面支了书案,收几位家境普通女童,教她们识字习画、礼乐书数。因她一直记得,她母亲生前曾说过:这世上,只有越来越多的女子受到教育,才能窥见更广阔的天地。
按理儿讲,这小门小户的女儿家,只需会些女工女德,哪里需要读书习字?起先各家也无人将女儿送来,但听闻这位女先生学问了得,教过的千金都嫁了世家大族,这才令几个小商户之家动了心思,送了姑娘来。
这其中,阿奴又是个异类。她家中贫寒,父母沿街卖油为生,小小年纪,每日浆洗做活,照顾幼弟,恰如她母亲为她取的名,是这个家里的奴才。只她每每经过梅花巷,总要拿一双渴盼的眼,蹲在支摘窗下,窥探一点点不属于她的天光。
音音还记得初见她时,女孩儿眼里明亮的光,脏兮兮的手抓着窗框,小心翼翼的偷看。她将她喊了进来,自此后时常施舍一口饭食,让她在这学堂旁听。
音音想起这些过往,站在雪地里,轻颤了下睫毛,抬头便见巷口驶来一辆轻便马车,走的近了,深褐车帘打起,走下来年过半百的林嬷嬷。
林嬷嬷手里捧了个瓷白汤蛊,走的小心翼翼,一壁道:“音音,现熬的参汤,来,趁热喝。”
季淮去年升任了江浙巡抚,林嬷嬷作为三品大员的母亲,在外也实实在在要被称一声林老夫人了。可在音音面前,她自始至终还是她的林嬷嬷,执意不让她改口。音音便随了她去,仍旧唤她一声嬷嬷。
此刻,她上前搀扶了林嬷嬷的手臂,让阿素接了汤盅,清甜的声音里带了点嗔怪的意味:“嬷嬷,这刚下了雪,仔细路滑,何必跑这一趟。”
林嬷嬷随她进了后院,一壁拍打身上的雪,一避道:“跑这一趟有甚打紧,我要不来,你与阿素怕是又要胡乱对付。”
说完顿了顿,又将那说了八百遍的话翻出来,絮絮叨叨:“早说要你们搬去江陵,与我们同住,我也好能随时照料,也能省了我与你季淮哥哥整日来回镇江。
季淮升任江浙巡抚后,常驻江陵办公,一并搬去了御赐的府邸。
林嬷嬷本是随他去了江陵,自打音音落脚镇江后,便三不五时要来小住一段时日,好照料小姑娘饮食。好在镇江紧邻江陵,半日车程便至。季家在镇江也有处老宅,否则以音音这处一进的小院落,怕是住不下。
音音听她又提起这茬,忙拿话岔开:“嬷嬷,沈沁怎未一起过来?可是又去哪处顽皮了?”
沈沁现下被林嬷嬷认在了季家,对外只称膝下抱养的女孩儿,也算是有了个好出身。
“确实顽皮,这几日你季淮哥哥教她骑术呢,得了匹小马驹,整日不着家。”
林嬷嬷听她问起沈沁,慈爱笑起来,只她也不是个好糊弄的,说完了沈沁,又拾起了方才的话头:“音音,你搬回季家,嬷嬷也好替你寻一门好亲事,如今孤身一人在外,嬷嬷实在不放心。”
音音一时无话,她执意留在这不起眼的镇江,行事亦是低调谨慎,从不肯在明面上同季家有牵扯。不为别的,怕的就是万一哪天被撞破了身份,连累了季家,虽然这世上,再无人记得那个沈音音。
林嬷嬷见她沉默不语,一双久经世事的眼现出探究的光,看住她,问:“音音,你老实同嬷嬷讲,是不是还忘不了那人?”
那个人?音音一阵恍惚,江陈这个名字骤然跳出来,让她有一瞬的失神。
这世上除了季淮外,没人晓得当初她的死,是自己蓄意谋划的逃离。连林嬷嬷都觉得,她对江陈用情至深,最后是被柳韵逼迫至此。大概世人都是如此想吧,包括江陈。
脑海里又浮现那人飞扬桀骜的笑,凤眼微挑,冶艳的风流,还有他平素冷峻的清贵,说话时倨傲神情。只这些画面,都停顿在他带着柳韵的气息,同她缠绵那日。
音音别开眼,轻轻笑起来,眉眼间有些决绝的坦然,道:“嬷嬷,你多想了,我往后断不会想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