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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长乐用手撑着轮椅的扶手缓缓站起,背脊挺直站在案前:“我早已告知陛下,我今日来是为了替父亲讨一个公道。”她目光灼灼,看着宋鹤卿一字一句质问道,“敢问陛下,我父亲何辜?不沾朝事不涉党争,他一生所向,不过是安于青山钻研文道。一个最最纯粹的文人,却最终落得一个死不瞑目的下场,难道这就是陛下当年在城门之上对着全天下人承诺的、每个无罪之人都有的、好好活着的权利吗?”
宋鹤卿“唰”的变了脸色,盯着面前这个胆大包天之人阴沉道:“你是在质问朕?”
傅长乐面色不变:“我只是想替与我父亲死在同一晚的靖阳长公主问一问陛下,问问陛下是否还记得当年字字铿锵答应过什么?”
这靖阳二字如同是一把锋利的匕首,终于彻底划碎了宋鹤卿戴了一整晚的面具。
宋鹤卿还记得那天也下了一场初雪。
当时他率领的军队已经攻下大梁所有城镇,只剩下易守难攻的盛京城被大军层层包围。
所有人都以为胜利在望。
可谁也没有料到,靖阳长公主带着城内最后的三千士兵,以及被逼上绝路的世家私兵,死守盛京足足半月。
初雪已落,盛京城的城门却始终不曾被攻破。
那时的宋鹤卿心里并不着急,因为方龄玉还在城内,虽然所有的联系渠道全部被切断,但他知道这位最先投诚的聪明人必然会找到时机一举破局。
开国之功,是那人替自己日后坦荡仕途提前准备好的政治资本。
出乎意料的是,宋鹤卿还没等到方龄玉的破局之举,就先在城墙之上看到了一袭银甲手握长弓的靖阳。
在场之人几乎是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在这一场几乎一面倒的大战中,唯有靖阳长公主一手神乎其神的箭术,让敌方上下都留下了不可破灭的心理阴影。
现如今又是站在城墙这种视野辽阔的高地,在她的射程之内,谁都避不过这位宗师级神射手的惊天一箭。
蒙顾剑和齐盛一左一右护着他们的统帅后退,可宋鹤卿却不愿错眼,目光直直望向逆光而立的靖阳。
“宋鹤卿!”
他印象里那个总爱跟在他身后叫他“鹤卿哥哥”的小姑娘长大了,她站在城墙之上,手中泛着银光的利箭直直对准他的胸口,对着他冷笑道:“宋鹤卿,这么多年,我大梁皇室可曾苛待于你?”
宋鹤卿推开挡在身前的蒙顾剑,上前一步道:“不曾。”
“可曾辱你、欺你、逼迫于你?”
“亦不曾。”
“既然不曾,那你为何……”立于城墙之上的靖阳长公主拉满长弓,一字一句质问道,“你为何,叛、我、大、梁?”
雪停了。
整个世界似乎都安静下来。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宋鹤卿一个人的声音。
他说:“我叛大梁,是因为只有我叛了,那些人才能活下去。”
“那些被高门世家视若牲畜随意打杀在田野乡间的人,那些被苛捐杂税活活逼死的人,那些在大旱之年易子而食的人……”
“他们本该好好活着的。”
“我叛大梁,是为了让每一个本分、无罪之人,都能有好好活着的权利。”
当年的大梁朝世家林立,其权柄之盛连皇家都不放在眼里。
若是有一位强势有手腕的帝王,或许还能与之周旋一二,可偏偏坐上皇位的,是性子软和的晗昭。
朝政大权被各大世家把持,众人为了各自的家族利益内斗不断,朝野内外一片乌烟瘴气。
天启七年,禾遭夏旱,稻遇虫害,百姓饿殍遍野,易子而食之事甚至成了稀松平常。
而待在盛京城内不闻外事的世家子们,依旧在忙着争权夺利。
宋鹤卿作为监粮官去灾区赈灾,却眼睁睁看着那些救命粮被油满肥肠的官吏层层剥削,到最后能到灾民手里的,不足三成。
朱门肉臭的世家高门,贪婪成性的官场风气,还有腐败的官制和严苛的税法,大梁已经烂到了骨子里。
剔骨削肉不足以救民,所以宋鹤卿决定,亲手击碎腐烂的大梁,然后在它的尸体上建立起一个新的王朝。
而作为这个腐朽王朝最后一位公主,作为被梁文帝亲封的镇国长公主,靖阳对此并非一无所知。
她已无力去挽回轰然崩塌的大梁,也无法再重整她的山河家国。
她只是看着城下最熟悉却又最陌生的人,替这天下百姓要了一句承诺:
“你保证,会让所有人都拥有好好活着的权利。不必流离失所,不必饥寒交迫,劳有所得,病有所医,弱有所扶,老有所依。你保证,每一个无罪之人,都能靠自己的劳作,好好的、有尊严的活着。”
“十年!”她曾经的未婚夫、厮杀两年的敌人、不久之后的天下之主在天下人面前高声应道,“只要十年!”
“那便好。”高墙之上的人放下弓箭,闭了闭眼,道出了她此生在世人面前的最后一言,“开——城——门——”
“怎么,陛下还没想起来吗?”傅长乐看着似乎陷入回忆的宋鹤卿冷笑一声,“每一个本分、无罪之人,都能有好好活着的权利。当年的靖阳长公主,为的是这一句话,才亲口下令开了城门。”
当然,事实上替大梁领兵打了两年仗、最后又亲手将盛京城拱手相送的,其实都是披着靖阳壳子的傅长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