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页
林普垂着脑袋坐在病床前, 半个小时一动不动,不知道是睡是醒。林漪无声睁开眼,默默看他半晌,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指。她在做妈妈和做自己之间坚定选择了做自己, 所以此刻摩挲着他的手指,没有半点熟悉感,她在此之前甚至都没注意他的手指都比自己的长了。
以前电视节目上有个亲子环节,是十个儿子/女儿将手伸出来,由十对父母隔帘盲摸。结果准确率百分之一百。林漪和林普这对母子要是上去,不出意外能将之拉低到百分之九十。
林普任由林漪抓着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他浓长的睫毛始终垂着,仿佛不堪重负。
“以后跟着褚炎武过吧,”林漪突然说,“褚炎武现在一心扑在他那个车模公司里,没有找女人的心思,在你成年之前应该都不会结婚,再说上头还有你两个哥哥看着,你受不了委屈。”
林普的长睫毛缓缓抬起,露出一直藏在里面的黑漆漆的眼瞳。
林漪顿了顿,继续说:“我以后也不用你养老。我把你生出来,管你衣食住行是我的义务,不需要你日后报答。”
林普极慢地摇头,继而把脸埋在林漪腰腹上,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迅速被棉被吸收进去。他微微侧过脑袋默不作声望着窗外的夜色。这是跟以往没有任何不同的夜色,像昨天的,也像明天的。所以昨天怎么过,明天就还怎么过。
“你非跟着我干什么呢?”林漪问。她的问题是发自肺腑的,她是真的想不明白。
但这是因为她疏漏了最关键的一点:她自己在健康的环境里长大,所以她深刻知道自己是一个远低于及格线的妈妈,但林普自小就习惯了她的不及格,他并不确切知道她是五十分还是十五分,且不管她是多少分,一年见不了几回的褚炎武分数只能更低。
你是我妈,没有你,就也没有别人了。这是林普的回答。但他并没有真的出声儿。他本来就寡言,眼下正值别扭的青春期,就连个语气助词都仿佛比金子金贵。他只是待到眼里的酸涩感淡了,跛脚出去给林漪接了杯水。
褚炎武裹着雨夜的湿意赶来了医院。两人一见面就开始激烈争吵。
一个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是不是瞎?你怎么一踩一个坑?有离婚证就表示断干净了?你不去跟人打听打听,两人离婚不离家,离婚半年了,至今谁都没有挪窝的意思!
一个仿佛听了个笑话:呸!你哪儿来的脸说人家?人家有那纸离婚书,我最起码能理直气壮去起诉她公然侮辱他人!你当年是婚内出轨!蒋阅要是真跟我计较,她扇我左脸我都得老老实实再把右脸伸过去!
一个做忍辱负重状退而求其次说:你要不然找个男人好好过日子,否则出这样的事情,大家永远觉得不安分的那个是你。再说,林普就要满十四周岁了,他不能老跟着你丢人。
一个无比讥诮道:所以狗吃了长在路边的野花,是要怪野花无主,而不是狗没有操守?林普跟着我丢脸归丢脸,但最起码不会长成个糊涂蛋。
林普漠然围观,一语不发,仿佛是个没有心脏的机器人。
派出所的民警第二天一早就来录口供了。褚炎武的律师朋友也来了。
林漪向众人回顾着前一天的事发经过,表现出极为强大的心理素质。
林漪说,她跟男朋友是在夜场认识的,他们认识的时候他就离婚了。此外,他们到现在也才交往不到一个月,所有他们共同认识的朋友都可以证明这些。
民警最后合上笔录,例行公事问:“你方接受和解吗?”
林漪盯着垃圾桶里的纸杯,说:“不,要以侮辱罪起诉她们。”
一干人等全部离开以后,林漪指派林普去办了出院手续。两人回到家,林漪问林普要不要转学,林普毫不犹豫说不要,她便立刻打发他出门上学。林普拎着书包在门口踟蹰片刻,转头看到楼上露出来的日光,长腿两阶一步地迈上去了。他在顶楼帐篷里埋膝静丨坐十分钟,就真的下楼上学去了。
林普在上课铃声响前一分钟进班,满满当当的教室在一瞬间寂静得仿佛是个空室。而林普的表现仿佛他并没有察觉这是个“空室”。他在大家引颈意味不明的眼神里稳稳当当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呲啦”打开书包拉链掏出练习册,再“咔”打开磁吸笔袋一把抓出中性笔、铅笔、圆规和三角尺。
“上课!”班主任中气十足的一嗓子叫醒了全班同学。
大家纷纷坐正了身体,在数学老师抑扬顿挫的讲课声里,暂时将所有复杂的感触溶解进三角形中位定理和梯形中位线定理里。
这一整个下午,林普耳边特别清净,没有人主动跟他搭话儿,包括他的碎嘴子同桌钱藻,就连课堂上老师抽背课文都特意跳过了他。“特意”的意思是,单单在他这里走了个“Z”字型。
林普放学回到家里,林漪依旧不在,她在冰箱贴上给他留言,自己今晚留宿朋友家里,明天下午回。林漪不折不扣是一株坚韧的杂草,她昨天这个时候还手脚绵软摊在救护车里,今天就能外宿了。
林普自己做饭吃了,然后拎着浴巾去洗澡。林普平常洗澡十来分钟就能搞定,但这回洗了将近一个小时。高压浴头水声哗啦啦的,稳妥地掩藏着大小孩儿决堤的情绪。
“出来吃西瓜,林普,再洗就秃噜皮了。”浴室门口突然响起花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