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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儿?”张家娘子听到动静,见那片小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当即扑了过来,抱住孩子喜极而泣,“宝儿醒了!我的宝儿没走!”
薛玄微虽静静站在一旁,他张了张嘴,不知该叫什么,但可见神色微振,灼灼地盯着张宝儿。
宝儿心窝都要凉了,人差点就要下葬,却突然醒转,街坊邻里都认为是个奇迹。
但只有萧倚鹤和一直默默守在旁边的薛玄微知道,真正的宝儿早已魂归地府,此时这幅躯壳里的,寄居着一个千疮百孔、满手乌涂的魂魄。
张家娘子捧着碗,一口一口地喂着宝儿,而薛玄微隐匿了身形一直盯着,像是恨不得抢了碗来,自己亲手去喂。
宝儿虽然醒了,但意识迷离,分不清虚实。
薛玄微就十二个时辰寸步不离地守着,到夜里张家夫妇在另外一张床上睡了,他才显出身形,设下结界,做贼似的偷偷抱一抱他。
宝儿也不过七八岁年纪,又病得瘦骨嶙峋,薛玄微手劲大,身上冷厉之气又重,一碰他就疼得本能呜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年轻的薛宗主哪里哄过小孩子,当即慌了神,老老实实把宝儿放下。
一撤开结界,哭声就催醒了阿娘,他便绷着脸,认真地观察张家娘子是如何哄孩子的。
萧倚鹤坐在床前瞧他那副吃瘪的表情,笑出声来。
接下来的几日,张家娘子又熬了稀薄的米水来喂宝儿,看得薛玄微一阵皱眉,如此饭食,宝儿那柴火似的胳膊腿哪年能长胖?可张家家徒四壁,只靠几亩薄田维持生计,也实在是没有像样的吃食。
萧倚鹤歪着脑袋,看他还能为了“宝儿”做出什么妖来。
果不其然,薛玄微抬手一招,天际寸心不昧的嗡鸣响起,不多会儿,院子里一阵鸡飞狗跳,萧倚鹤趴在窗沿往外一看,登时目瞪口呆。
只见“寸心不昧”敛成一道无形剑意,不辞辛劳地满天乱飞,一会儿从天上射下一只雁,一会儿从林子里赶出一窝野兔,都“好巧不巧”撞死在张家的篱笆上。
张家老汉在屋后犁地,眼见几只野味不要命地往自家院里跑,笑得合不拢嘴,都不知道先去抓哪个好。
薛玄微不动声色地收回剑意,眼底甚至浮出了几分老父亲般的慈爱。
萧倚鹤:“…………”
在这个山清水秀的小村子,薛玄微看会了如何做菜,如何杀鸡,如何洗宝儿的小衣裳,以及怎么在孩子哭闹的时候抱着他轻轻地摇,还给宝儿编了一个平安结。
一切好像都很平静。
宝儿本就不聪明,醒来后仍然呆呆的,张家夫妇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这样的日子持续了约有几个月,薛玄微终于察觉出异样来——“萧倚鹤”的魂魄虽然入主了宝儿身体,但意识却一直无法苏醒。
不仅如此,他还发现,这团魂魄隐隐又有了离散的趋势。
萧倚鹤将手放在宝儿胸口,他也能感觉到这团魂魄伤的太重了,而且当时他心怀死志,只想利利索索干干净净地走,并未给自己留下什么后路……是故剑意在体内爆开时,是奔着魂飞魄散去的。
千万的碎片,哪能这么容易凝聚起来,即便被薛玄微强行以魂线缝合在一起,也终究不是原来完好无损的那个了。
薛玄微应该也想明白了其中道理,脸上血色一点点退了下去。
萧倚鹤也无奈,只好坐在床边,给“自己”唱起了安眠曲。
这年开春的时候,村子边河水解冻,可以捞鱼的那天,宝儿从原来的长久发呆,变成了大睁着眼无知无觉地痴坐,待阿娘炖了汤回来时,他指尖都冷了。
“哐啷”一声,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打翻在地上。
薛玄微又抱着那盏转鹭灯,看着“宝儿”体内的魂魄离散成满室萤火,然后沉默着,一朵接一朵地抓回灯中。临走前,他给张家夫妇留下了一锭金子,带走了那枚平安结,便如同来时那样,静悄悄地消失在田陌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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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很多年,薛玄微都奔走在五州各地,寻找各式各样合适的身躯。
并非所有的新死身躯都有用,还需得八字轻,因缘淡,命格弱而不胜,才能勉强供萧倚鹤那团脆弱的魂魄相合暂居。但这样的人往往久病早衰,很难长久。
后来的几十年里,“萧倚鹤”做过王公贵子,也做过贫贱乞儿,做过婴儿,也做过老人,但往往不出几年,便要重新回到转鹭灯中,重新变成一团散乱的灵魄。
每一世转投新胎,薛玄微便化作一个新的身份出现在他身边,有时是“义父”,有时是“先生”,他当过至高无上的国师,也当街卖过炊饼。
他看着薛玄微从青涩一点点披上了沉稳的外壳。
萧倚鹤想,怪不得,原来这就是薛玄微那么会哄孩子的原因……
饶是谁连哄这么多年孩子,也能当男奶娘了。
每经一世,薛玄微要补的魂魄越来越多,他几乎不考虑失去了这些魂魄碎片,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难眠,不寐,夜半而惊;有时一眨眼就忘了自己刚才要去干什么;明明已经做过了一件事,回过神来,恍恍惚惚又去做了一遍。
严重时,宗门内几位掌事传讯来请示要务,薛玄微会愣一会,才想起他们是谁。
梦里的几十年,萧倚鹤看他用一次次希望,换来一次次失望,然后仍然固执的撕下自己的魂魄,一次次去填补他缺失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