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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裔却不知听进话里的哪个字眼,如触逆鳞,霍然长身而起,驻了一驻,声音渺得像站不住的雾:“不许这么说。”
擦过女子纱衣,始正眼看向禅杉,寡淡得无情无绪,“先生随我吧。”
便是只从声音里,云裳也听出容九突然不高兴了。她实在摸不透此人无常的情绪,再想说什么,一辆驷轼乌色马车已经挨着华府车舆停在茶楼前。
眼看着禅杉随容九上轿,窃蓝安慰云裳:“姑娘且宽心,咱们回家等吧。”
云裳望着马车去远,点了点头。
另一边,镂花车扃才阖上,禅杉当头跪倒:“小人见过摄政王爷!”
容裔坐在宝相锦茵之上,垂下眼皮瞥了他一眼,懒散的声音无甚温度:“如何认出本王的?”
第17章 慢吞吞地趴上枕头
“如何认出本王的?”
禅杉神色平静:“小人早年出身净云寺,先帝大行时,曾随方丈入弘皋殿为先帝诵经。”
十年前淳元帝崩,彼时奉孝在先帝灵前的,当先乃年幼太子容玄贞,其后为各位皇子皇孙,再后是宗族支系兄弟,满殿吟经啜泣声,身名不显的容裔蒲团都没分到一只,跪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讥诮看着一代帝王身后空繁,泪无半滴。
这样一个蒙于阴影的少年,也会有有心人留意。
“出世人折返了红尘,有意思。”
说着有意思,容裔神情可一点意思也没有,没了在意的人在跟前,他从头到脚都是提不起的慵懒,眼底仅剩的柔光消弥。尽管二者差别在外人眼里无从分野。
“千方百计想见本王,所为何事?”
禅杉再度叩首,将对南北局势的分析娓娓道来,结而论之,向摄政王进谏两点:
其一,临安王已呈困极反噬之相,调寻常兵旅镇驻无济于事,请遣绯衣军重镇湖州;
其二,以摄政王的名义重立国子监,开恩科取天下寒士,以免南北学宫成贵门子弟进身阶,以斗立为事而遗贤在野。
“读书人的一张嘴啊。”前面的话容裔只随便听听,当听到禅杉大言不惭地谏议以他名义重立国子监,禁不住冷笑:
“真敢说啊,左右都是你们的理,让人想不佩服都不行。当初本王烧太学,举世骂我断万代文道,而今要我开太学,又拿野有遗贤这顶帽子扣下来。都说治大国烹小鲜,你们是嫌骂得本王不过瘾,还是怕本王手上这盘卖没卖相色没色相的菜零碎得不够快?”
三寸软刀舌,容裔夹讥带诮的三言两语比读书人不遑多让。
禅杉正色道:“王爷初掌政事之时,正是科考最为腐蔽之时,百官勾连寒门无阶,得赖王爷当机决断,方有南北学宫大庇天下学子俱安身。然凡事盛极则凋,今日之学宫,未尝不拟昨日之太学,故禅二斗胆请王爷舍私从公,为江山社稷谋福。”
容裔眼神孤绝:“本王为天下谋福祉,谁人为本王谋福祉?”
禅杉一顿,静声道:“若王爷答允,小人愿全力请师尊出山入仕。”
容裔剑目倏动,直直盯着坐下之人。
禅杉口中师尊,便是据传已高龄九纪的当朝亚圣孟思勉,这位令天下学士服膺的高士大德,楚高宗三顾延请过、淳元帝降节拜访过、太傅隽从心亦为太子数番绸缪过,得到的答复皆是“不事帝王”四字。
怎么他老人家到晚年改了口味,不好香的、好一口恶名昭著了?
真当我非君,尔非僧,打一句诳语便不是欺君之罪了?
容裔眯眼打量这颗圆溜溜的脑袋,若非那姑娘忐忑的模样尤在眼前,他非坐实了寡恩嗜杀的名声不可!
沉然良久,容裔深吐一口气,“闻听华家小姐在稷中学宫求学多年,你是她的师兄?”
禅杉对突然转换的语风没有惊讶,点头:“是。”
“她……”容裔意在言外地盯着禅杉,尽管万分不愿承认,但他的小花瓶烂漫无邪的少年时光,并无他的参与,他想要知道她经历的一切,还要从别人嘴里套话。
禅杉无辜又诚恳地回视,等着王爷把问题问出口。
两相对望无言,容裔磨了磨牙,很好,可以拧他脑袋了。
“小人不懂。”禅杉忽道。
容裔面色不善地看着他,“你不懂什么?”
“风华流丽,小人不懂,一见成欢,小人不懂,何以一执成迷,何以念念不忘,小人通通不懂。”
容裔打早便听闻稷中禅二有个疯号,听他忽然颠颠倒倒胡说一通,细咂之下反而沉默。
车厢静若无人,一至汝川王府门前,容裔挥手:“提议本王会考虑,回去莫乱说话。”又恢复初时的佯懒淡漠。
禅杉言尽于此,只得告退。
“先生。”容裔在他推开车门前又叫住,捻了捻玄玉扳指,抬起冰亮长眸:“先生可信轮回?”
……
舆中剩了一人,驾车的奎等候许久,向寂无一声的车厢轻声请示:“主子,到家了。”
半晌,车内传出轻疲的一道嗓音:“掉头,去大悲塔。”
西郊城外十六里路,斜风细柳,无人看顾的碑塔成林。
园囿内野草疯长,一口蒙尘的疏钟不知多少年没有响过。东北角那座石皮被风磨殆尽的双层大悲塔,陆离斑驳,看上去像个待化的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