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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今天,她没想到乐则宁真的会来,她当上家主不假,但之前坑了乐成的人也是她,乐家巷众人对她十分忌惮。
她根基未稳,家主印信还没捂热乎。乐则宁如果聪明,应该接了帖子说改日相约,这才是正常做法。
而她不顾自己亲生父亲乐成的态度来了,又对乐则柔的示好摆出洪水猛兽避之不及的样子。
那可是乐七姑的人情,乐家家主的人情,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桩桩件件难以用常理解释,难不成真是兴之所至积德行善?
不过乐则柔从不是钻牛角尖的人,不管为什么,乐则宁于她有恩,这没得说。况且她也知道,要是乐则宁“聪明”,自己说不定已经凉透了。
于是她又给乐则宁杯中续上了酒,笑吟吟说感谢的话,“五姐姐倘若有何吩咐但说无妨,我一定尽力去做。”
“吩咐?”乐则宁满意地撂下礼单,斜睨着她嗤笑一声,“用不着假惺惺装模作样,我知道你瞧不起我。”
乐则柔有点儿懵。
“就算你不给我谢礼我也不会纠缠,这点你大可放心。”
这是哪儿会哪儿?好端端的说这些乱七八糟。乐则柔一头雾水莫名其妙,但她好涵养惯了,依然能勾出笑脸,好声好气解释。
“我没有看不起……”
“别说你没有。”乐则宁嘴角微微挑着,艳丽的脸庞泛上讥嘲,“你自己根本不知道,你眼睛里从来,从来没有过我们这些人,眼神跟看猫看狗一样。”
她拖长了调子说:“不,你确实没看不起我们。因为你连看都不看一眼,连太夫人也都不看一眼。
你高高在上,谁都不怕,你看我们争夺夫婿争夺宠爱,心里一定笑话我们这些人是小丑吧。”
话头太不对劲,乐则柔不知道她怎么了,虽然她平日就有些疯疯癫癫的,但今天似乎发作的格外厉害。
如果不是乐则宁于她有恩,冲这态度她早就让人赶出去,此时她强自按捺脾气,“五姐姐多心了,都是骨肉至亲一家人,如果以往则柔有不周全的地方,还望五姐姐宽宥。”
说着又执壶给她添了酒,“五姐姐品品这酒如何,据说是正经的西域美酒,比我们金华酒更甜些。”
给足了面子,也给了一步台阶。
“好啊。”乐则宁仰头灌了一杯酒,并不打算顺着台阶下去,“我问你,十一妹妹嫁的是赵家几少爷?”
十二妹妹?乐则柔怔了怔,微微皱眉。
十二是四房的庶女,她只模模糊糊记得一个怯怯的影子,去年好像听说成婚了,嫁了湖州本地一户中等人家,她让人按例送了礼就没再关心。
她犹疑着答:“赵家三少爷?”
“她嫁的是钱家。”
乐则柔噎住了。
她确实,不太关注姐姐妹妹们。
她们从小就是两个世界,乐则柔跟着父亲吃沙子的时候,她们正赏花作诗,她拨算盘珠子拨到十指流血的时候,她们正在谈论女红针线。
同样,她运筹帷幄意气峥嵘时候,她们正被拘束在绣楼里做衣裳。
但乐则柔不曾笑话过谁,各人有各人的命运,如果不是她丧夫丧父,她也会像这些姐妹一样活着,没什么可看得起看不起的。
实在是双方很难有交集,她也从未仔细留意过,甚至脸和名字未必对的上。毕竟这些姐妹于她未必有用……
她倏忽明白了乐则宁的意思,微微低头,借饮酒遮掩僵硬嘴角。
乐则宁一直盯着她看,见她如此反应,垂眸摇头笑了笑,不知道是在笑乐则柔还是她自己。
随着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进门之后绷紧的肩膀塌下去,似乎扛不住头上华贵沉重的首饰。
她给自己斟了一盅酒,一饮而尽。对着虚空中一点没滋没味儿地说:“其实你知不知道又怎么样,你用不着在乎。这些在我们眼里的大事,对你来说什么都不算,连个眼神都不用给。”
二人相识多年,乐则柔第一次听她说话语气心平气和,如此时的幽幽缓缓的风,莫名秋凉。
她本能地不想听下去,甚至更愿意听她盛气凌人疯疯癫癫。
只是乐则宁目光太过破碎,让她连开口打断都做不到。
“小时候我觉得你惨,没少笑话你,嫡女又怎么样?还不是要在家当老姑娘。一年到头在外面跑,灰头土脸的混一身铜臭气。
哪像我们,只要安安生生高高兴兴,风吹不着日晒不着,嫁个如意郎君生几个孩子,这辈子万事大吉。”
风乍起,摇曳满院木芙蓉淡粉深红,一片褪白的花瓣随风而至,如命运落在乐则宁发间,她偏头看着乐则柔。
“可后来我才明白,你多幸运。”
“你的命不受旁人摆布,握在自己手里。可笑我们成日在蒿草里打转而不自知,还笑话凤凰飞得不美。”
“我嫉妒死你了。”
她此时带了酒,微红眼眶中有水光,神情近乎迷离,冰冷华贵红宝石头面映衬易碎的脆弱。
乐则柔劝无可劝。
乐则宁今年二十五岁,成亲这么多年一直无所出,丈夫又是贪花好色不知上进的,只在家啃家族老本。她之后的几十年日子,是一眼望得到头的死水深潭。
至于别的……
她装作没听出乐则宁的弦外之意,“人各有各的苦和难处,我幼年吃沙子进矿山几番命悬一线,前几日还险些命丧黄泉,五姐姐不必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