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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仪瑄先打开的是老师的那封信。
他以为王纨在临去世之前只给了自己留了绝笔,谁能想到,王大人竟然会给宋皎——他的仇人写信。
才展开信纸,就如同无数次他看着王纨的信一样,一股久违的踏实安稳之感扑面而来。
太子定了定神,才又继续看下去。
在信上,王纨告诉宋皎,他知道宋皎只是奉命行事,而且宋皎的所作所为,并无什么挟私报复的嫌疑,亦未在律法之外,而他自己的选择,也是深思熟虑之后所做出的,跟宋皎无关。
这些话,倒是在太子意料之中,毕竟王纨从来是这般光风霁月,心底无私。
但是接下来的话,赵仪瑄便有些诧异了。
王纨向宋皎说起了他。
太子错愕的,目光几乎都有些散乱,再度定神看去,见王纨写得是:
信王殿下本精金良玉,至真至纯,假以时日,必将龙跃凤鸣,大有可成。
但正因殿下过于重情,或恐因老朽之事为难于宋侍御,请侍御以大局为重,善为回避,勿要让殿下因此事而毁人、亦自毁之。
我已年迈,无所顾虑,唯一挂碍者便是殿下。侍御乃程御史门下,有低眉之性情,怒目之手段,他日老朽不在,侍御若肯替老朽顾看殿下一二,莫要使凤姿坠尘,龙翱折堕,则老朽当于泉下含笑矣。
太子捏着这张信纸,半天没回过神来。
王纨跟程残阳之间是有些私交的。
平日里当然也见过宋皎,但并不很熟络,只见她生得很好,性子温温和和,相处起来亦叫人如沐春风的很舒服,便以为程残阳不过是收了个小徒弟聊以自慰,调剂而已。
直到宋皎审了王纨的这件案子,在众人都退避缩手不敢靠前的时候,只有她肯接手,在所有人担心她会碍于太子的面子而轻拿轻纵的时候,她却一丝情面不留。
可以说王尚书就是因为此案,而对宋夜光刮目相看的,也才知道程残阳门下不收无关紧要之人。
他信里的“低眉之性情,怒目之手段”,却也出自一个佛门典故。
完整的一句话是——菩萨低眉,金刚怒目。
典故中说:金刚怒目,所以能降服四魔,菩萨低眉,才有慈悲六道。
王纨见宋皎素日的性情为人,便当得起一个菩萨低眉,而她断邪判奸,那种无私无惧,却是金刚怒目的手段。
虽是相见恨晚,但王纨觉着这样的人,若是能够在太子身边,或许会比他更能够相伴太子殿下长远。
当然,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最后的这段话,最让太子震惊。
王纨不放心太子,这个不需要王大人说出来,太子也能从字里行间看的出。
但是王纨竟然……是有意让宋皎帮他看顾自己?!
为什么王纨会这么想,为什么他会如此信任宋皎?信任一个……间接地送他去死的人。
赵仪瑄看得出来,这一切源自于王纨对自己的担心。
就如同王纨留给他的那封信一样,字里行间,谆谆教导,期望太子不必沉湎于过去,希望太子可以有所作为。
如今才知道,王纨甚至给他找了一个“继任者”,希望在自己离开之后,此人能够代替他看护太子。
而且这个继任者,竟是宋皎。
赵仪瑄足足地沉默了半个时辰。
他把那封信看了又看,几乎能背了。
他想起了之前第一次召见宋皎进东宫,两人关于王纨的那番“辩论”。
当时只觉着宋皎自不量力,妄自揣测,兴许还是替她自己“辩解”,现在才知道她所说的……亦是别有深意。
忽然太子心想,宋皎先前没有透露过这封信的存在,或许是好事。
因为在对宋皎有所了解之前,太子是绝对不会理解王纨这信中的意思的。
他一定会勃然大怒,甚至兴许……还会怀疑这封信的真实性。
但是现在,他独坐东宫的窗下,对着一盏孤灯,反反复复地琢磨这信中的字句。
他感动于王纨的眷眷之意,愧悔于自己竟让老师在临去都如此放心不下。
但同时他想到更多的,却还是那个人。
心中的滋味,纵使万言难尽。
盛公公进来看了几次,本想劝他安寝,可是看着太子的脸色,公公未敢打扰。
最后,赵仪瑄打开了宋皎的那封信。
在拆信之前,太子以为会看到宋皎各种的诉衷肠,至少会解释一番她为何离京。
如果她的言辞甚是恳切、打动人心的话,太子觉着,自己会考虑原谅她这一次的。
但当他从头到尾把宋皎的信看完后,他简直不敢置信。
赵仪瑄简直以为,这封信也是出自王纨之手,而非她宋夜光。
因为宋皎的信极短,而信中所言,无非只是——“望殿下莫辜负王大人临去所愿,常有奋飞之志,磋金磨玉,凤振龙翱,厘整时务,显耀当世。臣纵在万里之外,亦不胜感怀涕零。”
当时赵仪瑄看看左边的宋皎的信,又看看右边的王纨的信,觉着宋皎这封信若是也当成王纨的看,简直毫无违和。
他气的当场骂了出来:“狗东西!还说什么感怀涕零,什么磋金磨玉凤振龙翱,本太子用你说这些废话了么?这个混……”
倘若太子要听这些体面的官场套话,翰林院的日讲官可以不带停顿地给他说一天,用得着让他这半夜不睡,揪着心拆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