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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远时仍旧是把她望着,这眼神叫她心里发毛。
她结结巴巴:“你到底想问什么?”
裴远时说:“师姐和师父动辄吃肉,时时饮酒,哪里是道士的样子?”
清清松了口气,连珠炮一般反问道:“那如何才算得‘道家中人’?这个标准是你自定的还是天下人定的?如果是你定的,那我也可以定我的,如果是所谓世俗标准,那更好办了,我亦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你应当倾听我的意愿……”
她摇头晃脑,口若悬河,将这些玄而又玄的问题抛还给他,巴望这石头师弟能张口结舌,少问两句了。
裴远时果然做出投降的动作:“好,好,师姐是天下第一道姑,不单能捉妖抓鬼,更通晓老庄之学,是愚弟多嘴了。”
清清将手指从水碗中拿出,随便甩了甩,便开始捞元宵,闻言,只是得意地哼哼。
元宵在沸水中翻滚,清清用笊篱捞出盛好,又去寻汤勺舀热汤,隔着腾腾热气,少年的眉目氤氲不清,她听见他说:“从前,我去过须节山。”
“哦?看来是我小看师弟的见识了。”
白胖的元宵盛在瓷碗中,挤挤挨挨。清清用了些心思,捏了三种馅儿——芝麻、红枣和鲜肉,但她并没有给三种馅儿的元宵配不同的糯米粉,每个元宵都同样的雪白圆润,仅凭外表,无法分辨是哪一种口味。
二人一通坐在桌边,裴远时似乎生了谈兴:“大概三年前,那时候我将将十岁,随家人一起去须节山游玩消夏——”
“那儿并非名胜古迹,也无绝美景致,地儿还难走,你们为啥去须节山消夏?”清清舀起一枚元宵,小口地吹气。
“因为——”裴远时也舀起一枚,“有人邀请我的父亲,似乎是多年的好友,父亲便带我们一同去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谈起家人,清清当然不肯放过刨根问底的机会:“似乎?既然是多年好友,你难道没见过,一点印象也没有吗?”
“确实没有,他们已经七八年未见了。”
清清咬了一口糯米表皮,香浓滚烫的红枣馅儿登时便流了满口,她含糊不清道:“七八年未见之后的突然邀约,也这么去了,看来的确是交往至深。”
裴远时用勺子搅着元宵,并不急着动口,只悠悠地说:“是的,那位好友在山上长住,她的确是个妙人,说往年夏天一同玩乐度夏的人不来,就来邀请我们……我们一家都很喜欢她,在须节山中待的那个长夏,是我非常难忘的快活日子。”
“她懂得很多,十分好玩,日日同我父母谈天说地,还教了我许多有趣的功夫。她穿着广袖宽袍,时常自称贫道,但又经常打野味,喝烧酒,我问她是不是道姑,她就笑着说‘酒肉穿肠过,道祖心中留’。”
裴远时舀起一枚元宵:“如此胡诌,被她说来却别有一番潇洒……初一那天我们送完师父,回来的路上不是捉了只野兔?先把石子扔到兔子藏匿的草丛,让它以为藏身之处不再安全,惊怕之下,它就自投罗网了。这一招,就是她教我的。”
说罢,他将元宵送入口中,清清接过他的话头,随意道:“这一招——要把石头扔得有准头并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要扔得轻巧,扔得畅滑,尽量将破空之声压到最低,。然以兔儿耳朵的灵敏,轻易就觉察了石头是从何处来,一旦它分辨出真正的危险在何处,再往反方向逃窜而去,捕猎者就弄巧成拙了。”
裴远时看着清清,嘴角勾起,轻轻一笑:“师姐果然博学多闻。”
清清看着他,也冲着他笑:“我还知道,这一招叫‘采野三十六计之声东击西’。”
少年的笑意愈发深,如春湖解冻,暖风清拂。清清这才发现,他唇边上竟然有一个浅浅的梨涡,他的声音也带着笑意:“师姐博闻强记,见识广阔,实在令愚弟钦佩。”
他一这么笑,清清就有点受不了,并不是笑得难看,而是他平时总板着一张脸,好似日日赌钱输光,说话也清清淡淡,无甚波澜起伏,猛地冲人眉开眼笑,实在叫她不惯,不太敢直勾勾地瞧那双星子般湛然的眼。
她索性搁下筷子,绕过桌子到他跟前,伸手去捏他的脸,叫他再也做不出那样的笑:“你这个人,有话不好好说,就喜欢拐弯抹角地扯半天,你竟然认识我师叔?”
“现在也是我师叔了。”他脸颊被清清揉捏,眼睛却带着得意,“我们现在可是一个师门。”
“我都好久没见过师叔了,”清清撅了一下嘴,“从前我每年也会去须节山消夏……”
她睁大眼睛,放下手,惊疑地看着裴远时:“我那年没去,结果她就把你招徕了?”
裴远时坐在凳子上,看着少女瞪得圆溜溜的双眼,和因吃惊而无意识张大的嘴巴,觉得十分可爱,他点点头,表示确实如此。
“她有没有——跟你说起过我?”清清忽得有些忸怩。
裴远时又点头,道:“师叔时常夸耀,她有个厉害师侄,极富灵气,颇得她真传,叫她欣慰不已。”
清清泄了气:“是打兔子的真传,还是偷酒喝的真传?哼,她肯定有说我的糗事,师叔最喜欢拿我取乐了……”
剩下的话语消失在她口中,清清身体忽然僵硬,眼神涣散,似摇摇欲坠。
裴远时立即起身,稳稳扶住了她,清清只晃了两下,马上就恢复了神智,又闻到熟悉的皂角香气迫近,她慌忙拿开了他的手,退了一步,从怀中掏出一只纯白色的符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