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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日光穿过树叶的间隙落在他发顶,林中蝉鸣悠长,少年的额发被汗水浸湿,他不住地喘气,身体明明疲累至极,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舒畅。
整整一天,他将时间耗费在山野密林,时而踏着树枝高高跃起,时而提气跃出林海,甚至在素灵真人的怂恿下,他一口气飞掠数里,攀过数座小丘,越过深涧溪流,站上了目之所及最高的山峰,瞧见天边巍峨圣洁的雪山。
他最终学会了断流,原来这并不难。
同那些偏执和解,也不难。
脚下是猎猎的山风,万千绿意皆在下首,少年的马尾在风中飞扬,他垂眸看着远处起伏的碧波,不知在想什么。
素灵真人站在他身后,笑着说:“此峰名唤玉飞峰,冬天寒冷时,山峰尖儿上会有雪,太阳照着能出现玉石般剔透的色泽。”
“关于此峰,有一个颇为有趣的传说,你可想听?”
未等裴远时应答,她迫不及待道:“我们脚下站着的此处,终年有大风刮着。若是站在风口处,将心中烦恼呼喊出去,那些恼人之事便会随风四散,再也扰不了你。就算是极为麻烦的事情,下山之后也会有转机。”
素灵真人极为明显地暗示:“如何?是不是十分有趣。”
裴远时沉默半晌,抬起头望着远处晶莹的雪山,道:“顺风呼喊,不过是图内心片刻的快慰罢了,世事本来如何,还是该如何。”
他抬起手,任由风从指间穿过,低声说:“况且——我已经无甚好烦恼的了。”
他在风中转身,衣袂翻飞,向身后的灵素真人端端正正行了一礼:“谢过真人指点,晚辈心中感激,无以言表。”
灵素真人盯了他片刻,无奈道:“都说了不要自称晚辈……罢了罢了。”她嘴角勾起,也望向远处雪山,悠然道:“如今的小孩,是越来越难糊弄了,先前我提及过的那个女孩儿,也曾被我带来此处,听了我编的传说。”
“咳咳,是我编的又如何……她那会儿比你现在还小上两三岁,但说的话,同你相差无几。什么‘片刻宽慰,于人无益,能叫人真正快活的,是从始至终的坚定’,哈哈!小丫头片子说起话来,还老气横秋的。”
裴远时也笑了,他觉得他们两人能想到一处,有些巧。
少年逆着风站在山巅,脚下便是万千世界,他眉目舒展,如同正月冰雪初融,汨汨溪流蜿蜒而出,带着无限暖意与新生活力。
回去的路上,二人没有再如来时那般穿林走叶,只是在山间缓步慢行。
裴远时身躯极为疲累,四肢空乏,内心却充实而轻盈,他忍不住问素灵真人,他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他出生时,她便难产而死,提及她,众人皆躲闪不言,似乎母亲是什么不可提及的禁忌一般,以至于他从疑惑、不解,到愤怒与抗拒,愤怒于父亲的缄默,抗拒着姨母的亲近。
个中曲直,旁人不肯透露,他就往最恶劣的方向揣测,为什么姨母身为母亲的表妹,却能堂而皇之地取代母亲的位置?为什么他如此冷漠地待他,她和父亲从不对他加以责怪?直到素灵真人叹息着告诉他,事实并不是他想的那样。
她说他的眉眼生得最像母亲,说这些的时候,她眼中的惆怅与怀念过于真实,令他无法忽视,他清楚地感受到,她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而她对那个人,除了怜惜,还有更多不可说的感情。
明明她没透露多少,明明不过是个爱捉弄人的不正经道士……但他偏偏被就打动说服,对她生出无端的信赖来,少年人的固执,原来可以化解得如此轻松。
还有,还有那个女孩儿,她家中到底遭了什么变故,她如今又在何处,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急切地想要关心这些。以及,她,她叫什么名字?
他想知道她的名字。
真人只回答了他最后一个问题,她说:“她姓傅,名儿是新澈,傅新澈。”
“不过我通常叫她小名,清清。”
清清——舌尖抵住上颚,再轻轻一弹,裴远时在口腔中默默练习了一遍,他无声地唤她的名。
旁的事,素灵真人不愿开口了:“贫道也不是那般好搬弄是非之人,说人家小姑娘的事,是为了激励你克服内心,勇于挑战。点到为止即可,别的就别瞎打听了。”
这番话冠冕堂皇,他只能作罢。
还好,他有一整个漫长的夏日可以在须节山上消磨,他可以慢慢来。
修养和行事准则被他抛之脑后,那本皱巴巴的游记,他翻了又翻,无论看多少回,都兴致盎然。
从雾中溪涧到日落山峰,他置身这些绝美景致时,总是忍不住去想她是不是也来过此处,是不是也在清凉的溪中踩过水,捉过鱼;在玉飞峰上看到壮美日落时,她有没有发出同他一样的赞叹?
山上偶尔下雨,他呆在屋内看书,雨丝连绵成珠帘,挂在屋檐下滴滴答答的时候,他看着雨幕想,她也这样看雨吗?这样托着腮,趴在桌子上,无聊地数檐下的雨滴,等着雨下尽,好出去痛快地玩。
在住的屋子的门框边上,他发现了一些小小的刻痕,或长或短的横线,旁边注有日期,他猜想这是记录身高所用。最近的一条是元化二十五年八月,也就是去年夏天,他伸出手比划,随即沮丧地发现,她比他高一个头。那天晚上,他多干了两碗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