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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自己是什么样,屈南早就忘了。他活在一片雾里,也走不出去,只有思念泛滥成灾。
“要是你不陪我去,我肯定会紧张的。”陈双的手摸到了屈南的下巴,全是泪,他还继续说,呼吸声急促再急促,生怕屈南的意识折叠,进入自己找不到的角落,“这是我第一次大型比赛,我又是一个容易紧张的人,对吧?只要他们怀疑我,给我几个白眼,我可能就退缩了。”
“对不起。”屈南反复地摇头,他现在连自己都帮不了了,他两手空空,看起来好委屈,“我帮不了你,我记不住自己之前说过什么。我随时可能发病,发病之后我都不认识你。你走吧。”
“你认识我,你认识我啊,你是屈南,我是陈又又。”陈双将他的肩拼命转过来,在光阴中,屈南的背心领口被汗水和泪珠打湿一片。
吓得陈双不住地咳嗽。
他从没见过这样脆弱的屈南,屈南不该是这样的。他会在阳光里朝自己走过来,在树荫下给自己送一杯冰凉的奶茶,在冬训期间给自己叠被子。他们还有一个组合名,叫有腰就行。他们还没赢呢,他们会赢很多很多赛事。
上课时候,屈南会守住昏昏欲睡的自己,拉自己的手。另外一只手飞快地做笔记,丝毫不耽误学习。
他是全校的焦点,引人注目的对象,他不应该在雾里,自己要把他拉回来,拉到阳光底下。
在奶黄色光斑的屋子里,陈双用自己的手抹掉屈南的眼泪,这么多,擦都擦不完。“那你哭吧,哭痛快了就好。哭完……就别走了。”
屈南只是摇头,纵容泪水流淌在陈双的掌心里,他抬眼一瞧,全部都是哥哥的荣耀。他的记忆又开始破碎,在半空里翻飞,他有时能分辨出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有个倒计时直白地告诉自己。他是静悄悄地流眼泪,都不像哭,而是像一个默默掉泪珠的精密机器。不肯发出声音,不肯加快呼吸。
他可能要疯了,他连哭,都不敢让世界听到。
可屈南第一次没有忍住,亲眼见证憋久了的泪水掉下来。他是憋好久了,从5岁开始,再没有痛痛快快地哭过。现在,一个哭着的孩子开始苏醒,在这间枯井一样的卧室里。
不止是伤痛,他也恨。他恨不得杀了别人,杀了每一个对哥哥进行指责嘲笑的人。他们都欠自己一句道歉,他们都欠自己一条命。
他们都欠自己!
一旦一个跳高运动员跳不起来了,就如同不会奔跑的羚羊,不会游泳的鱼,不会唱歌的百灵鸟,被丢弃了。哥哥曾经的辉煌,荣耀,不值一提,他什么都没有,他只有一屋子没用的奖牌。
金牌到底是什么,屈南其实根本摸不透。金牌是冷的,换不回一个退役运动员的命。
“我好恨。”他疲惫地说,竟然不知道自己很能哭。泪水流进自己的嘴角,好咸好苦,像汗。
他尝过汗。
汗就是运动员的人生。
“我恨死了。”他紧紧拉着陈双的手。他恨死了,可是都不知道找谁去发泄。每个人他都恨,埋在骨头里。他根本没法好好练跳高,每一次越杆都能想到最后连200都跳不过去的冠军屈向北。
一个全国锦标赛的冠军,最后因为伤痛,连基础分都翻不过去。屈南没法不恨。每一次背越横杆,他都是闭着眼睛。他怕自己一睁眼,就要流泪。哥哥是天赋型选手,一战成名,自己不是,自己是拼着努力往上,自己愿意拼着命。
“你可以恨,但是恨完了,别忘了你还有我。”陈双拉住他颤抖的手,他把自己抓得好紧。自己曾经也恨过,恨父亲,恨他伸向自己和弟弟的手。但是人不能总陷在仇恨里,仇恨听起来很痛快,其实是个笼,让人没法自由。
只有不恨了,才能走出去。
“你别忘了还有我就行。”陈双说。他尝到了屈南的泪,又苦又涩又咸,卷着舌尖吞进去。
屈南麻木地抬起了头,自己还有陈又又么?他很不确定。可是他好想拥有陈又又,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人,是自己发现的,明明是自己发现的,应该像找到宝贝那样藏着。他很自私,不想给别人看。
他独一无二,有胎记,可胎记都那么可爱,那个胎记可能也叫陈又又,害羞腼腆藏在发根里,可是自己一拨弄就看到。他是自己发现的,是自己的。可是屈南又好害怕自己配不上。陈又又那么好,自己躲在哥哥的人格下,不知道真实是什么样。可能撕开表皮,内里全是黑色的羽毛,不被人发现,不被人喜欢,不被人注意到。最好不要被注意到,自己吃药那几年,连基本训练都做不到,精神病人没有控制自己的能力,自己是个废物。
“你看,我们的训练还没有结束,你训练我,我只感受你。”陈双跨坐在床边上,将一样东西,放在了屈南的手里面。
屈南的眼睛再次和他对视。灰暗的阴影下,陈双的金色头发像在发亮。好像有红色的、橘色的光逃过了百叶窗的筛选,过滤进来。陈双的发色很浅,跟随光线变换,是可以反光的粉色蝴蝶。他不敢闭眼,怕一闭眼就到天黑,忘记了这一段记忆。
手里,是一条粉色的项圈。带有炫光的漆光淡粉色在光影中色彩迷幻。
“我第一眼喜欢的人是你,我不要别人。别人对我的评价我不在乎,你别放弃我,你好好训练我,你能不能只感受我?”陈双是在床边的箱子里发现它的,他猜,这是屈南给楼上那条狗买的。他和屈南额头抵着额头,短暂沉寂在无声的安静当中,像坠入随时变化的万花筒一样的黑洞里。他又拉住了他,一起从深渊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