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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要说出来的话令他难以启齿,他看着自己的手指,将嗓音压得很低,压抑着情绪的词句几乎要淹没在午间营地的喧嚣中:“我有几个猜想,每个都令我毛骨悚然。我想向你求证。”
弥雅一哽。
她无法辨析兰波说这些时克制住的究竟是哪种感情。
震惊,厌恶,还是从心理到生理的反胃?
出于本能,尖刻不留情的问句再次成串地从弥雅的唇间激射而出:“然后呢?就算你的猜想是正确的,那又怎么样?你打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兰波抬眸看向她,露出长途跋涉的旅人再度迷路时的苦涩微笑,他的视线仿佛能穿透她,能看见透明雾气般攀附她身后的过去的成群亡灵。
停顿数拍,他又说一遍:“我不知道……”
兰波软弱的音色令弥雅的心脏颤抖了一下。她没能挤出嘲讽的话语。
“你说得对,也许我的确在寻求心灵的安宁。我希望你能否定我的猜想,证明是我的想象太过离奇残忍,”他诚恳地垂头,像在为还没发生的事提前道歉,“但这说到底不过是自我满足。我希望帮助你摆脱过去,但应该还有别的方法。所以我不会强求你告诉我任何事。我知道讲述过去可以有多痛苦。”
最后这句话令弥雅咬住嘴唇。她不确定兰波是否在有意向她示弱。
不知道是谁恰好这一秒在楼下大笑。
也许发声的人只是在热烈地回应同伴无害的玩笑,但笑声的后续在高处的风中模糊失去形状,听上去就好像在刻薄弥雅和兰波此刻各自不知道该怎么对话的窘迫。
弥雅不由打了个寒颤。
她退了一步,低声问:“你都知道什么?”
“我读了警方对斯坦尼斯拉夫·斯坦死亡事件所做调查的报告,我没有权限调阅案发现场的更多资料和证人笔录,因此让我在意的只有一个日期,”兰波快速报出一串年月数字,“也在同一天,你和阿廖沙都住院了。而且,你们都因为药物过量入院。”
“我们的学员档案上写了这种事?”
兰波别开视线:“不,只有暂时离开改造营的日期和目的地。住院原因是我打听来的。”
弥雅笑了。她对于兰波的人际网络竟然产生了一点兴趣。
青年做了亏心事似地紧抿起嘴唇。
“就算我和阿廖沙的确是因为药物过量住院,那又怎么样?”
“斯坦的官方死因是药物摄取过量之后,他因为幻觉跳出办公室窗户。同一天也许是巧合,但都和药物有关,很难不产生联想。”
“所以?”
“我的第一个猜想是,你和阿廖沙都在案发现场,而出于某种原因,你们的名字没有出现在公开的调查报告上。”
弥雅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你说你有几个猜想,还有什么?”
“威尔逊坚决否认他之前曾经对你出手,他的律师也在反复强调初次未遂,要求从轻判决,”兰波的语气变得十分冷淡,“起初我认为他在撒谎。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威尔逊不是初犯,他看上去也的确不像毫无预谋地突然挑你下手。我以为威尔逊是主犯,那时负责你的教官斯坦是配合他的帮凶。所以你才对斯坦抱有明显的敌意。”
“但在开始调查斯坦的死之后,我不得不审视另一种可能性。”有凛然的怒意在兰波眼中一闪而逝,像山上的夜里偶然能瞥见的惊电,拉开窗帘细看的时候又只有温和的良夜,“主次颠倒,斯坦才是主犯,而负责改造营纪律管理委员会的威尔逊……则可以成为完美的帮手。这是我的第二个猜想。”
弥雅面无表情,仿佛兰波说的事与她无关。
“如果对教官不满,学员可以向纪律委员会提交申诉书。这些档案都是公开的。但我没有在里面找到你申诉斯坦的记录。斯坦是你在改造营的第三任教官,而他之前的两任都被你投诉过。”兰波有些突兀地补了一句,“虽然你对我多有不满,但你没有对我申诉过。也许那是因为委员会在你心里已经毫无可信度可言。”
“而这也能解释你为什么说……因为斯坦,我出现得太迟了。”
弥雅装作没有察觉兰波嗓音的颤抖,淡然继续发问:“还有第三个猜想么?”
兰波踟蹰片刻。他似乎不太想把第三个猜测说出口。深呼吸一次,他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开口:“结合之前两个猜想,加上威尔逊的表态,还有你之前的一些言行。你……有足够的动机杀死斯坦。”
在弥雅应答之前,他又匆忙地给自己的想法打注脚:“缺失的线索太多,这全都是我牵强附会的联想,但如果刚才所说的猜想是正确的,无论哪个都足以让高层将斯坦之死的真相隐藏起来。”
这番话令兰波喉头干涩。他吞咽了一记,轻声说:“我希望我的猜想是错误的。”
他朝弥雅看来,眉眼带不自觉的祈求。
与此前不同,兰波的低姿态没有让弥雅慌张。她反而品尝到了一丝扭曲的喜悦。这个男人出色的洞察力令他窥见了超出想象的黑暗。他不敢也不愿相信,希望她能否定他的推论,赐予他所渴求的心安。即便谈不上理解,即便只有短短瞬息,他也降临到了她身处的那一侧世界,向绝望低头屈服,承认有他也无法彻底共情也无法承受的、属于另一个人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