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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提到圣人,段云琅的表情立刻僵住了。他沉默地伸臂揽住了她,薄唇抿成了一条冷酷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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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段云琅竟在殷染的枕边做了噩梦。
他已经有许多年不曾想起自己的母妃,便梦里都未得一见。然而今夜母妃的容颜却忽然一点点地自记忆的浑水里探出来了,她在那百草庭的窗下绷着绣架,一旁的高足案上搁着内侍省呈上的时兴花样,金银丝线在她纤瘦的手指间穿梭来去……
“阿家?”小太子蹑手蹑脚地蹩了进来。
饶是他放低了声音,却还是吓了颜德妃一跳,她掖住被针刺破的手指,回转身来微微一笑,“你怎么来了?”
小太子扁了扁嘴,“您怎么又在绣东西?您眼睛不好。”
颜德妃起身将绣架收了,一边道:“想吃什么吗?阿家这里有桂花糕,今日早晨新鲜做的……”
颜德妃最喜欢桂花,百草庭中、乃至长安三大内,都遍植桂树。段云琅将鼻尖嗅了嗅,闻见那暌违已久的桂花香,心莫名地放松了。
原来只是一场梦啊。
百草庭中的桂树,早都被连根拔起啦……
桂花糕呈上来,每一块只得拇指大小,酥软的表皮上却雕琢出了精致的祥云图案,这都是母妃的巧手艺,自己不知是多少年没尝到了。桂花的靡靡香气窜入四肢百骸,段云琅开心了,拈起一块便往口中放——
“嘶……”一声轻轻的痛呼。
段云琅正做着梦,不晓得自己咬到了殷染的手指,还想这桂花糕怎么是硬的,且绝不香甜,与他所想象的相去不可以道里计。有些失望地抬起眼,母妃的脸却在迅速地变老——
他恐惧地睁大了眼!
惨白的,惨白里透出青色的脸,瘦得可以见到皮肤下的血管和筋脉。母妃那一双春水流波的妙目窅深了下去,原本乌黑的长发一截一截地灰白脱落,额上生出了皱纹,就像寸寸干旱寸寸皴裂的大地……
“我不仅要你死,”一个温柔带笑的声音说道,“我还要你又老又丑地死。”
——这声音是谁?!
眼看着母妃要倒下了,段云琅想过去,却不知被什么阻隔了,与母妃永远隔着三步之远,他想呼喊,却喊不出声音,喉咙里仿佛是被血堵住了……
他眼睁睁地瞧着母妃跌在了地上,挣扎着再也站不起来。母妃的手向前伸着,段云琅想去拉住她,指尖却无法与她碰触。再也没有比这更撕心裂肺的时刻了,他最亲最爱的人就在眼前,却如在天边,他救不了她,他知道的,就算是在他自己的梦里……他也救不了她!
母妃的眼神渐渐地空无下去,那张苍老的脸渐渐蔓延上死亡的灰。
段云琅转过身,沿着母妃那绝望的目光,看见了那一管白玉笛。
***
迷茫的眼神渐渐汇聚,凝在了近在咫尺的女人脸上。
殷染微微拧着眉,嘴里含着一根手指,正趴在他身上困惑地看着他:“我压着你了?”
他无力地哼哼一声,“压着睡会做噩梦,不是你说的?”
殷染道:“我高兴。”
段云琅道:“那没法子了,我哪怕做噩梦也得抱着你睡了。”
殷染莞尔一笑,段云琅却没有笑,只揉了揉额头欲坐起身来。她端详着他,伸袖给他擦去额上冷汗,轻声道:“梦见什么了?你瞧你,将我手指都咬住了,好不耍赖。”
段云琅挑挑眉,“给我看看。”
“不好。”殷染忙将手藏住了,自他身上翻下来,他追着缠着去捞她的手,两人在床上扑腾半天,结果他将她整个儿抱进了怀里。她初时还在笑,而后渐渐不笑了,安顺地伏在他急促起伏的胸膛前,又问了一遍:“梦见什么了?”
很温柔的声音,仿佛能逗引出一切伤痛秘密的温柔声音。
段云琅静了下来,薄凉的唇一点点触碰她的发,声音沙哑里透着稚嫩,像个迷路的孩子:“梦见我阿家了。”
殷染不说话了。只是将抱着他的手臂又一分分收紧,她在他怀里抬起头来,默默地凝视着他。
段云琅慢慢地道:“我阿家病得很重,太医给她用的药让她变得既老且丑,那段日子,她最害怕的就是父皇去探望她……每一回,她出来接驾,总要戴着垂白纱的帏帽,不让父皇看她的脸。”
殷染全身一震。
与她想到了一处,段云琅寡淡一笑:“不错,那一日,你戴了同样的帏帽……父皇便注意到你了。你究竟是不是故意的?”
殷染摇了摇头。
虚实遮掩,本就是**手段。她哪里想得到自己会误打误撞地惹起了圣人的注意?
转念再想,当时圣人没有让她去侍寝,是否也与此有关呢?
段云琅揽着她,也不再细问,“总之我阿家没了。按她临终的吩咐,她一过去,内侍省那边立刻封了她的棺,父皇匆匆赶来,却连她最后一面也没有瞧见。那一两个月,父皇……就像变了个人。”
圣人具体如何了,他没有说,殷染也就不问。
死后即刻封棺,这竟然便是颜德妃的遗言了。
段云琅不能理解,可是殷染能理解。只是不想啊,不想让他瞧见自己韶华尽毁的模样,孤独地立在岁月的尽头。
殷染忽然道:“你阿家是不是很欢喜桂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