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少公子(十一)
令咸阳宫所有人都觉得奇怪的是, 将闾和胡亥突然的疏远。他们瞬间,从兄友弟恭, 成为点头之交。而且两人还没有任何不适之色。
似乎他们从来没有一起游玩一起读书过, 似乎他们本就只是这种泛泛之情。
赢高对此感触最深。
将闾说, “高,你要跟着胡亥我不反对。不过,六哥劝你, 小聪明不要用在手足之中。你十八兄长心气高, 最厌恶有人机关经营。”
这一点, 与父皇的确相像。
……可他看不出来啊。
面对着殷殷叮嘱的将闾,赢高其实不以为然。他承认, 面对几位哥哥, 自己偶尔会耍些小聪明。但胡亥从来都没有看出来, 不是吗?
而且……
只有跟着胡亥, 他才能明白父皇喜欢的样子。他能接触到很多, 能立下功劳……
父皇就能看到他了。
父皇的眼里, 不会只有扶苏和胡亥, 也会有高。父皇的第二十个儿子, 高。
刘季……
胡亥说的刘季,究竟是什么人?
伯仲叔季……嗯、天下刘姓排行第四的人多如牛毛,要怎么才能找到真正的目标呢?
大丈夫当如是。
对着父皇的车驾口吐狂言,简直岂有此理!
只要抓到他, 父皇一定会另眼相看的。
思及此,赢高有些丧气的心又重新活络起来。
胡亥……他一定要比胡亥先找到刘季。明明、明明他们二人在一起, 胡亥听到这句类似谋逆的话,却暗地查人,分明是想独占功劳!
他真心将他当做兄长看待,可他却如此自私自利。既然如此,那找到刘季之事,就各凭本事吧。
曹参。
明明下民,却能得公子扶苏拜为师长。倒让朝中许多人依稀想起当年嬴政夜泛扁舟,截胡李斯之事。
时李斯为文信侯门,尚为无名小辈。但嬴政偏偏慧眼识珠,在李斯向文信侯复命之时,将他的船截了下来。
斯离文信之船,登秦王帷幕。
此事,算是李斯离开文信侯的阵营,转投于年二十的年轻秦王的预兆。
后因谏逐令一篇,秦王政亲迎李斯为相。自此开始了征战六国的事业。
如今公子扶苏对于曹参的态度,也相当尊重。
而他们相遇,不过月余而已。
在此之前,曹参不过一策马之。
李斯听过近日来这位与他相提并论的年轻人。
交谈之间,也有几分了解。才华的确有几分,可若说与他并肩,倒是过誉。
多年以来,才学上李斯唯一敬佩过的人,也只有师兄韩非而已。
曹参为人机智,处事有度,精于人情世故。这是优点。可惜他不曾研究学问,对于诸子百家,了解太过浅显。
若是太囿于,便只能如赵括一般,纸上谈兵。可若是理论都不通晓,那么再好的设想,也只能是根基不稳的夸夸其谈而已。
这也无可厚非。毕竟自从秦灭齐之后,繁华一时的稷下学宫就废除了。
师父,以及曾在稷下的各派学者,早已作鸟兽而散。
如此情景,曹参家境又不殷实,如何成为一个博文广知之人。
时也,命也。
李斯只能如此感叹。
此是曹参不知。若他知晓,难免要笑人一句虚伪。
对于扶苏,曹参相当感激。他不仅是救了他的性命,其实也救活了曹参的心。
曹参热爱着百家学问,却无处感悟,无师传道。他怀才不遇,只能找一车夫之职。就连秦律,也都是磕磕碰碰地认字,跟随着镇上的老夫子学的。夫子无后,当时还约定他过世后,曹参要为其收尸,其实不必说,曹参也会这么做。家中贫困,为了攒够夫子棺椁费用,曹参打了好几份短工。
他以为一生就要如此碌碌而过时,遇到了扶苏。
一位仁慈虚心又深知民生疾苦的秦的公子。
曹参不得不感叹自己的幸运。
他看着认认真真在案几前查看公事的扶苏,心头再次庆幸了一遍。扶苏为人仁和,不耻下问,能虚心谏言,近乎有为王者安天下的一切优良品质。可以预见,待他为帝,天下将从始皇陛下的苛刻之法中,换一副模样。
但唯一一点,扶苏黑白分明,有些,不知变通。
对此,曹参深有体会。
不是说扶苏律法上说一不二不通人情,若是如此,曹参也活不下来,更不必提跟随在扶苏身边了。是说他,对于人心太过赤诚。
此人并非愚笨之人,也不是不会权谋心机,只是习惯地以善量人,也不屑阴谋算计。于上位者而言,是大忌。
曹参于楚生活多年,非常明白官场倾轧尔虞我诈,遑论天下权利至尊之地,秦国皇宫。秦风尚肃整,却也不是人人如此。
他必须需要权谋。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扶苏可以不将权术用于他人,但却必须警惕被他人算计时翻船。
秦国看似表面太平,其实却如同一条遍布暗礁地急流,随时可择人而噬。
咸阳城中,秦皇陛下,高深莫测,对于太子之选心意不明。赵高阴冷,表面一心向秦,其实别有所图。李斯丞相,虽为社稷之器,却沉迷权势,无容人之量。
而咸阳城外,外族虎视眈眈,旧六国伺机而动,长城,陵墓之劳役,叫苦连天暗存悖逆。
这一切因为始皇的威能和压迫,而不得不潜伏着。
可想而知,若有朝一日嬴政力有不逮,这看似稳定大秦,将落到何等局面。
扶苏若太心软,定将沦为朝代巨轮前进下的牺牲品。
曹参接触秦之政务越多,看扶苏处理政务越多,这隐隐的预感,就越发明显。
他从黎明忙至深夜,甚至不比皇帝陛下轻松半分。
曹参以前总以为,上头的贵人们只懂得贪欢享乐,只有穷苦之人才会日日在田中劳作不息,为生计犯愁。看到扶苏以及嬴政的生活,才知道,有时,所谓的天下共主,不会比农人闲适。
农人担心温饱,而他们,则要顾及天下安稳。
陆和端来茶盏,一杯放在扶苏桌前,一杯给了曹参。“公子,曹先生,喝点水吧。”
扶苏闻言,点了点头,“嗯。”又将水杯推在一边,锁眉对着案卷发愁。
陆和同样犯愁。长公子这一日可算是真真正正滴水未沾了。
为何?
陛下驱逐孔鲋之后,下令追杀卢生了。
而今,有暗探发来消息,卢生隐匿曲阜孔氏宗祠。
孔以戴罪之身,藏匿叛逆。若是为陛下所知,恐又将是一场腥风血雨。
扶苏原本要据实禀告,只是被曹参阻拦了。“公子,陛下近来身体不好。公子此去,必要与陛下据理力争,非但损害你二人父子情谊,对于此事,也分毫助力也无。公子宜妥善处理此事,将最终结果告知陛下。”
扶苏微微皱眉,“未免不妥。扶苏以为,父皇如此重视此事,扶苏若知情不报,未免辜负父皇信任。扶苏实不愿对父皇有所隐瞒。”
曹参深吸了口气,不知该说他诚心还是迂腐。“长公子,参并非不能感公子之孝心。但此事,公子若据实禀报,反而不妙。公子诚孝,就更不该因此事与陛下争吵。寻常百姓之家,长者面前,幼子尚要尊敬,不得悖逆。公子若因孔鲋卢生之流,反对陛下,才是无礼。与此相比,参此言,并非让长公子捏造事实欺骗陛下,只是有选择的诉说实情,避免父子冲突而已。”
“这……”
曹参见他犹豫,连忙道,“长公子,陛下如今年愈四十,莫非长公子忍心让他为这些小事生气?”
“……扶苏明白了。”
曹参松了口气,“公子明鉴。”民间宗族之长尚且独断无比,陛下天下共主,又岂会容忍他人质疑?
如今追捕卢生等人,匿藏者共罪处置的命令已下,若此时扶苏公子与盛怒之中的陛下争论儒生生死对错,必将引火上身。
扶苏可以适当的在陛下容忍范围内按照自己的意思处置此事,若是他不忍心,也只要保证处理的完善,并且最终能交给陛下一份看起来足够合乎秦法的回执。
如此,日理万机的陛下不会继续追究的。
只是要抓住律法漏洞,终归不易。扶苏公子对于秦律,看起来也不太熟络。
还需经营一二。
此事基本敲定了。
曹参,对于姜晨而言,这显然是位稀。
但对于曹参,胡亥不算。
决意跟随扶苏的那一日起,曹参就将扶苏周遭所有人物梳理了一番,并牢记于心。
胡亥是二十位兄弟中,最得扶苏重视的一个。
他受到皇帝陛下的喜爱,同时又拥有赵高的支持,在某方面几乎与扶苏成分庭之势。
曹参暗以为,此子,大敌也。
纵然扶苏以为,胡亥是最懂事聪慧的弟弟,与他情义最为亲厚,然焉知胡亥作何想法?
不错,胡亥聪颖烂漫,对于各位兄长也一向尊重,全无异心。可赵高此人相随在侧,如何能保证他永远如此质朴?
曹参见过太多,原本兄友弟恭最后却分道扬镳之事了。遑论王室之人向来亲缘淡薄。
“曹先生,请坐。”他只是伸出手,淡淡示意。
曹先生?似乎无论对待何人,这位少公子,都是如此礼仪俱全。无论是曹参或是先生,对他而言,似乎都只是一个称呼而已。他直呼曹参,并无俯视之意,尊称先生,也无过多敬重。那只能算是个礼节性的称呼。
甚至让人觉得,天下芸芸,男女老幼王孙贫民,在他心中,最终都只能化作几个简简单单的名字,最终再无他物。
这恐怕是个,表面温和纯稚,内心却冷硬如冰的人。
“少公子……”曹参犹疑了下,还是直言开口了。“参有疑。”
姜晨:“哦?”
“秦律严苛。今人非议朝政,被逐出咸阳。若有宽赦,该当如何?”
“……”不来则已,一来便是此问。
姜晨不禁问一句自己,难道是他看起来惯于欺上瞒下,亦或善良至此,可为孔鲋卢生之流抗争所谓残暴秦律?
“法不容情。曹先生当一清二楚。”
凡所作为,必要承担后果。时日将仁义道德挂在嘴边,如今后果现显,孔又如何逃亡曲阜?
何以不知杀身成仁舍生取义?
可见他们的礼义,全以约束他人,对于自己,却从不知反省!
曾经自诩正义仁爱,要所谓邪恶以死谢罪。
那么今日言行危及嬴政,他要儒生以死谢罪也根本理所应当。
姜晨承认,在某一方面,他所思所想已是迁怒。可那又如何?终归而言,他与所谓善,又沾不上半分关系。
若为恶,那么小小迁怒,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