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鼓破万人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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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里仁的腿在去年的暑假开始出现了问题,现在只能拄着拐杖走路了,一想到养父那一瘸一拐的双腿,上官致远的心里就像针扎一样的刺痛。他有两个多月没有回家了,一直想等月考考好一点回去看一下,可不曾想成绩不是很理想。
其实上官致远在文科复读班里算是冒尖的,除了数学略为差一点其他科目比去年在朝阳高中读时已经有很大的进步,只不过他对自己的要求很严格,他不允许自己再失败。偶然一次月考没有考好,他就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养父上官里仁。因为养父对他一直抱着莫大的希望,可以说,上大学不仅是上官致远的最大理想,更是上官里仁毕生的心愿,上官致远就是在这种热切的期待中长大成人的。有一次,上小学的上官致远考试得了第一名,养父高兴得在游行的队伍中把他拉出来驮在肩上,那高兴劲儿,虽然过去十几年了,上官致远至今记忆犹新。其实养父是在骄傲地向村里人宣布:上官致远是他的孩子。
虽说上官致远和上官里仁没有血缘关系,但上官里仁对上官致远视同已出。在村里人眼中,他们和别的父子别无二致。村里人都说,上官里仁正是在富河村剧团外出跑场唱戏时,才和上官致远结下了这段父子情缘。
上官致远的养父上官里仁是富河村的老民办教师,除教书外他还是富河村采茶戏剧团的小生。
地处吴头楚尾的富川县,素有“戏窝子”美誉。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经调查统计,富川县大大小小采茶戏剧团居然有两百多个。
一位知名采茶戏老艺人说,富川采茶戏和黄梅采茶戏是同宗至亲的姊妹戏曲。据《兴国州志》等地方志记载:富川县在宋代就被列为全国12个贡品名茶产区之一,种植茶叶历史非常悠久。特别是南河,如朝阳、石牛、排石、方林等地,丘陵起伏,横亘绵延,盛产优质茶叶。阳春三月,嫩茶吐绿,姑娘三五成群,上山采茶,采茶男女放歌郊野,遂产生了采茶歌。黄梅采茶戏传入富川后,与当地花灯调相结合,再经过多代民间艺人不断努力与发展,遂逐步形成了富川采茶戏,后广泛流传于湖北的通羊县、富川县南河一带,以及赣北山区武宁、赤乌等地。
从民间文化遗存来看,富川县采茶戏素有“三十二大本,七十二小曲”之称。实际上现存剧目有一百多出,其中大本戏有五十多本,小戏也有五六十出,多为传奇题材和民间生活故事。
富河村采茶戏剧团成立于上世纪的五十年代,那年月的农村,物资匮乏不说,加上交通闭塞传媒资讯不发达,老百姓的精神生活空虚而苍白,于是催生了这种自娱自乐的地方剧团。剧团成立后,村里逢年过节,或是农闲时节都要唱上几本戏,这给贫乏无味困苦沉闷的乡村日子不知要平添多少热闹和乐趣。富河村剧团采茶戏唱得好,名气渐渐大了起来,外村人也慕名而来请剧团去唱,往往不等一个村唱好,另一个村的人就守在戏台底下准备挑剧团的道具箱子。
富河村剧团的戏这样唱得风生水起,这自然少不了上官里仁的功劳。在剧团里,上官里仁老师算是有文化的人了,加上肯钻研勤琢磨,硬是把这小生戏唱得声情并茂字正腔圆,要台风有台风,要扮相有扮相富有艺术的感染力。这样一来上官里仁老师很自然地受到村民的追捧。村民们看戏都没有个规矩,全靠自行约束,每逢唱戏开锣前,台下都是乱哄哄的一片,可只要锣声一响把上官里仁老师往外一推,台下立即变得鸦雀无声。
上官里仁老师在业余时间经常随剧团外出唱戏。有一次在阳辛镇唱戏,当时镇上的电影院还没有做,戏台就搭在富水水库旁的知青园旁。那天,来看戏的知青也特别多。据说,剧团唱完戏后,有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被扔在了后台,剧团武丑黎大牛一看还是个男孩,他想了想于是叫来了孙有义,让他抱走了,因为,孙有义老婆刚刚生完孩子,有奶孩子的条件。剧团回村后,上官里仁跑到了孙有义家里,看到这是个男孩,不由是喜出望外,觉得这个孩子是上天的恩赐。他琢磨着想对孙有义说,这孩子他想抱回去算了。孙有义懂得上官里仁的心思,他这一生就是渴望有个男孩,于是答应了上官里仁。
上官里仁这一生对男孩都非常的渴望和喜欢,只可惜他生的都是几个女儿。后来,他老婆和两个女儿在那次沉船事故中丧生,小女儿受不了刺激,精神出了问题,就在她妈妈淹死的地方投了河,好在被人救起,就这样他一直是和小女儿相依为命。而这个喂养孩子的任务就落在了上官里仁仅有的一个女儿上官宁静身上。为此,上官宁静没少挨重男轻女的父亲的打骂。不过还好,其时,孙有义家儿子孙中第刚出生,孙有义老婆奶水足,也没少喂这孩子,孩子就这样慢慢给养大了,这孩子就是后来的上官致远。儿时的上官致远经常和孙中第一起随戏班子出去演出,两人关系好得就像亲兄弟。
有了这个儿子,香火算是有了延续,断弦七八年上官里仁也就再没有打算续娶了。上官致远渐渐在姐姐的照看和养父的宠爱中长大,家里好吃和好穿的都让他占了先,姐姐虽心有不悦,但从不敢公开抱怨,她知道这个捡来的弟弟在爸爸心中的分量,就是弟弟偶尔一次摔跤,上官宁静会招致父亲上官里仁的几个火辣的耳光。姐姐上官宁静由于精神时好时坏,最后只好远嫁他乡,那年,上官致远已经上了中学。
上官致远打小就聪明好学,这让上官老师心醉不已。上官里仁出门唱戏带着他,长期的耳濡目染,上官致远竟记得许多戏词,遇到上官里仁唱得忘词的时候,上官致远总能帮他提提词。随着岁月的流逝,上官致远逐渐长大成人,教了大半辈子民办的上官里仁对他的希冀也越来越大。他要把上官致远培养成才,让他当医生,成为一个吃皇粮的公家人。可偏偏就是天不遂人愿,上官致远先是中考时失利,养父想他去读卫校的愿望落空。接着上官里仁含辛茹苦地供上官致远读高中,他想把上官致远培养成一个大学生,没想三年高中下来,上官致远在去年的高考中又落榜了。那年月大学也难考,面对这种结果,上官里仁没有说什么,他只是鼓励上官致远再考一年。整整一个暑假,上官里仁搭了一个简易塑料棚日夜守在自家的桔园里,他想等桔子成熟后卖点钱给上官致远筹复读的学费。
可天有不测风云,暑假过后上官里仁双脚突然无法站立了。村里的老人说,上官老师的腿是晚上在桔园的棚子睡觉受了潮气侵袭所致,也有人说是年轻时唱戏没有注意保暖,所以寒了腿。
刚开始,上官里仁的腿只是感觉走路没有力气,手在黑板上写不了一会儿就要停下来,后来随着病情的恶化,上官里仁走路要拄着拐杖摸着墙才能去上课,有一次,上官里仁在讲台讲课时突然摔倒,全班的学生惊叫着涌上来搀扶他……可即使是这样,上官里仁还是坚持让儿子复读考大学。他表现出惊人的毅力,除了在学校坚持上课,假日里,他还在自家的屋后侍弄着一块菜园,村里人时常会看到上官老师坐在凳子上给辣椒茄子除草松土,为葫芦豇豆搭藤上架……
去年初秋,在一个烈日当空的午后,上官致远趁着放假回家去看一下养父。走进熟悉的家里,上官致远一眼望到桌子上是父亲的那根旱烟袋,这是他人在家的标志,因为父亲基本上烟袋不离身的,就是在学校上课也要带着,许多学生都被他的烟袋敲打过:烟袋打到头上时,上官里仁总会带上一句,长点记性!
上官致远喊了一声爹,没有人答应,于是他推开后门,一眼望到屋后菜园里那坐在凳子上的佝偻瘦小的身影:趁着星期天,父亲正在埋头拔着茄子地里的草,那黄豆大的汗珠正从额头两颊滚落下来,拔一会儿,就艰难地带凳子往前移。旁边一个水杯已经离他有点距离了,只见他用锄头把挑起杯子上的细绳,想把杯子带到跟前,可没想杯子却滚落到了一边。上官致远见状不由鼻头一酸,他喊了声:爹!上官里仁听到喊声,摘下头上的草帽,用毛巾擦了一把汗,说声,回来了。
“爹,你身体这个样子,不要太劳累了。”上官致远说着把杯子递到父亲的手中,“要不我不复读了,大学不考算了,我可能没有那命!再说你也要人照顾。”
“不考大学,你能干啥?窝在家里一辈子没有出息!”上官里仁显然不满儿子这种想法,自己教了大半辈子书还是个民办老师,现在两腿成这样了,就连民办老师这碗饭都难保了。上官里仁腿出问题后,村里已经暗流涌动,有些人就开始觊觎上官里仁这个民办老师的位子了。对民办老师有着生杀大权的赖根正支书就在考虑这个问题,他私下里和上官里仁本人沟通过,也广泛听取了群众的意见。上官里仁说,不让我教书,这不是让我走绝路吗;而许多学生家长都说,上官老师只要能动,不影响教学就行了。考虑到上官老师不教书生活没着落还有村里村民的意见,赖根正于是暂时让他教着。上官里仁没想到自己晚景竟是如此凄凉,原本指望着熬上一阵子就能转正了,可这腿偏偏就这样不争气。现在他唯一就是希望自己能这样撑上几年,在有生之年看到上官致远考上大学,并供他成为一个公家人。
上官致远不想违拗养父的意愿,况且他自己也想上大学。既然如此,那自己唯一的选择就是去考大学。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养父快乐。可不曾想,春节过后,上官里仁下肢开始萎缩了,精神面貌也大不如前。“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村里已有人开始提出异议了,说是为了孩子着想,上官老师应该要退下来了。两个月前,上官致远回了趟家,他就听到了村里的风言风语,许多想进小学校的人已经开始行动起来。
其实闹得最凶就是钟家寨那钟卫国兄弟几个。钟家寨是离富河村最偏远的一个自然村,富河村小学在那里设有分点。钟卫国是个退伍军人,先在村做过一般村干部,后来改行在钟家寨分点教书。他的父亲名叫钟高手,是个老中医,医术甚是了得,在当地很有名望。除了老中医钟高手,他们家族中还有两个有出息的人:一个叫钟高明是个工农兵大学生,在咸安地区行署;一个叫钟高才,先在朝阳高中当过书记校长,后来调到了富川县教委当了副主任,按辈分,钟卫国应该叫他们堂叔。这两人加上钟卫国的父亲钟高手,在富河村被称为“钟氏三杰”。钟卫国兄弟有五个,分别叫卫国、卫民、卫家、卫东、卫星。这钟卫国一家兄弟多,家族势力大,虽说左右不了富河村的事务,但在钟家寨可是说一不二,有些时候,就是富河村的支书赖根正去钟家寨处理什么事情,那还得仰仗钟卫国这一家。
钟家的老三钟卫家是个瘸子,平日干不了生活,在家里弹棉花的。这一次眼见上官里仁身体不行了,学校已经跟村里反映了这一情况,村里正在酝酿找人顶替上官里仁。听到风声的钟卫国挑着一担洗净晒干的花生,领着三弟卫家在一个天刚擦黑的傍晚时分,沿后山的僻静小道来到富河坪,找到了赖根正。钟卫国开门见山地说,想让他家的老三来顶这个缺。他想,只要钟卫家能教民办,就让他在钟家寨教分点,自己则可以上调到富河村本部,这可是个两全其美的事情。
赖根正看着那担上好的花生还有钟卫家先前给自已送过来的簇新的棉被,心里美滋滋的。他深深懂得处理事情的奥妙,那就是不能急,如果一下子确定下来,就没有人来进贡他。这时,老谋深算的他面露难色地说,看你们兄弟,这不是陷我于不义吗?上官老师现在落难,我要把他给下了,那不是趁人之危吗?钟卫家听了道,赖支书,这事要是真这样了,怎么能怪你呢,要怪也只能怪那上官老头自己腿不争气啊,你说他也真是的,本来他民师转正一事,我高才叔已经给他弄得差不多了,我听说那上官老头粮油关系都已经办好了,可他偏偏就在节骨眼上出事,也真是命蹇福薄。赖根正说,钟老三,你说得是啊,上官老师眼看要转正了,把他弄下来,那他还不得恨我一辈子。钟卫国一听支书的话,觉得弟弟刚才的话像是帮了倒忙,于是他有点急眼了:赖支书上,那上官老头已经是个废人了,就算他能转正,只怕他也无福消受了!他站都站不稳了,你说一个瘸子还在那里把个位子占着,那叫什么事啊?你看你越说越离谱了,赖根正见钟卫国口无遮拦的,有点不悦,心想你家这老三不也是个瘸子吗。赖支书,我听在他班上的孩子回来说,有一次他硬是重重地摔在地上,把班上的孩子都吓哭了,赖支书,这会出人命的!钟卫国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于是又换了个角度来说服赖根正。钟卫国此言一出,算是击中了赖根正的软肋。赖根正沉吟了片刻后说,是啊,上官老师这事是得解决了,老拖着也不是个办法。钟卫国兄弟两见事情有了转机,不禁是喜形于色。最后,赖根正说我最近呢忙着盖房子,还缺点木料,我正为这事犯愁呢……那赖支书,你怎么不早说,要木料,我们钟家寨有的是,到时候,我找个时间给你送来,钟卫国是个何等机灵的人,他听出了赖根正的言外之意。听了钟卫国的话,赖根正不由是眉开眼笑说,那好那好,那你们这事情,我放在心上了,容我上门去给上官老师做做工作,村里得开个会,我总不能搞一言堂,你说是不。
赖根正于是到上官里仁家动员他退下来,其时,上官致远还没有返校,他亲耳听到赖根正给养父提这个事情。这次赖根正是来者不善,因为他说话的语气已经变得较强硬,不像上次那样是商量着说,明显带有最后通牒的意味了。上官致远看到父亲已经气得浑身发抖:你们都来欺负我了不是?见我腿这样了,都来推老牛下坎……我还能动,想让我在学校退下来,除非我死了!赖根正没想到上官里仁反应这样强烈,最后,只好悻悻地走了。赖根正走后,上官里仁还在生气:别以为我不知道,这癞痢头是得了别人的买贿,这个落井下石的赖根正!
看到眼前的情景,上官致远的内心痛苦极了,这节骨眼上说不读了,无异是在养父伤口上撒盐,觉得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只有考上大学才能对得养父的养育之恩。返校后,上官致远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在经济上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其实他真的是怕回家,怕去想这件事情,怕看到养父那双腿,那双肌肉萎缩,骨瘦如柴的双腿……更怕看到父亲的那双眼,它似乎总是在说:“我孩子肯定能行,从小就聪明的你肯定不比别人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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