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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子乐回来了。换了一件衣服,又要走。他说:“公司派我去台北,这次要去一个月。”苏九久一句话没说,只是拿起他刚换下的衣服去洗。颜太太叫颜子乐吃过饭再走,颜子乐推说来不及,颜太太倒不管他是不是说的谎,心疼地怨道:“倒不如换个工作,没什么人这样折腾得起。”颜子乐余光瞥了一眼苏九久,说:“现在不是多了两张嘴等着吃饭吗?”颜太太转回头望着苏九久,讨好地笑笑,微微摆摆头,安慰她似的。苏九久当做没听见,更没看见,折身从储物柜里拿出一件黄色的雨衣来,让颜子乐随身带,她说:“听说台北多雨。”颜子乐懒得理会,穿好鞋,拉开门便走,徒然留下苏九久站在原地,举着雨衣,半天也放不下来。颜太太为了收场,拿下那雨衣,说:“现在还有雨衣,我们那会儿只得打伞,要是骑个车的多不方便。”苏九久笑笑,说:“我买了三件,爸爸一件,子夏一件,子乐一件。”颜太太也笑笑,说:“不公平,偏偏就没给我买。”后来晚上大家都睡下了,颜先生才悄悄地对颜太太说:“你脑子转得太快了,不过谎扯得不大圆,你说我们那会儿,怎么会没有雨衣呢?”颜太太叹了口气,说:“我不也是给逼急了吗?你没听见,子乐又把车开走了么?”颜先生吃惊地说:“我倒是没听见,我光注意你说话去了。”颜太太望着天花板,呆呆地说:“但愿九久也没听见。”
    苏九久两个星期没有看见许子夏。他们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却连照面也打不到卫个。也许是许子夏故意躲着不见她。他确实很难去面对她,他说:“我想和你在一起。”实在太引人遐想了。她坐在洒满阳光的庭院里,埋头绣十字绣,一针一针地,扎到心里头,不痛不痒,胀得难受,如针灸一般,拔下来整个人倒是比以往通透许多。她入下手中的活,打了个哈欠,用手支住头,闭上眼睛假寐了一小会儿,再睁开眼睛时,许子夏就站在他的面前。她花了一些时间去辨认他,他是和照片上不太一样的。
    在他回来之前,她就常听颜太太提起他,挽毛线的时候,掩咸菜的时候,听《女驸马》的时候,无时无刻无孔不入地,生怕这个家把他给忘记了。颜先生就从来不提他。那时候,颜太太在等待许子夏,苏九久在等待颜子乐,两个在等待中的女人,度日如年般地挽毛线、腌咸菜、听《女附马》,不时翻开老相册,以便把他们的样子记得更加深刻。只是许子夏的照片里是那么单薄的一个少年,而现在,眼前的他似乎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这副模样足以让苏九久看上去好几个时辰,好像在阳光下的万花筒,不停地变换花样,每一种都是崭新的美。
    苏九久定了定神,说:“嗨。”许子夏蹲下来,看她手中的活,问:“你在绣什么?”苏九久下意识地把它翻一了面,掩藏住它的花色,说:“绣着玩的,没什么。”许子夏顿了顿,问:“是送给我哥哥的吗?”苏九久没有说话。许子夏抬眼望着她,说:“你这朵玫瑰不带刺的。”苏九久偏偏头,还没来得及思考他话里的潜台词,便感到腹中一阵疼痛。她揪住许子夏的衣领,叫道:“不好了。”许了夏低头,见一股血从她的裤管里流出来,他想,糟了,哥哥还没回来。
    第10章
    “是个女儿。”颜太太对苏九久说。
    苏九久难产,生了近十个小时也没生下来,血哗啦啦地从下体涌出来,像爆开的自来水管,只是这身体里的水不够充盈,没两下就旱得裂开了缝,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这缝里隐藏着巨大的痛苦,这巨大的痛苦正逐渐把缝撑成一个大口子,硬生生地要把她撕裂。她抓住医生的手,医生以为她是想要他救她,其实不然,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央求道:“请你保住孩子。”说完便晕了过去,这一晕就是两天,所以人都为她捏了一把汗。
    苏九久醒过来,眨巴了几下眼睛,动了动手指,确定自己还活着,便放心地闭上眼睛把脸往青光的一面一偏又睡了过去。当她再醒来的时候,颜子乐就坐在她的对面,失神地望着她,她在心里一笑,想他还是回来了,应该说点什么,又觉说什么都有邀功的意思,便什么也没说。颜子乐见她醒了过来,一时半会儿也不知该说什么,就只是那么相互看着,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局促地轻轻一笑,说:“辛苦你了。”苏九久没料到他会那么说,不知他是出于感动还是出于感恩,拿捍不准他的心态,只好淡淡地说:“那么远,你赶回来,才是辛苦了。”颜子乐像是有些动容,把眼光放到窗外的树梢上,突然站起来,说:“我去给你买点水果。”苏九久用眼睛反了一眼床头柜,床头柜上放满了苹果、梨、香蕉。颜子乐说:“我再去买瓶水。”
    他差一点就投降了。苏九久望着他的背影想。
    所说许子夏现在兼做大二的辅导员,正逢学校大考,忙得不可开交,索性直接搬去了学校。家里没了许子夏,也不见得多了份冷清,他在家里本就若有若无,现在离开,好像是腾出个空地给这新生命以彻底地撒欢。这新生命真是讨人的喜欢,见人总是乐呵呵地笑。
    颜子乐给孩子取名为颜未宛,原因是她早早地来到这个世界,颜子乐都还没有作好当父亲的准备。他久久地端详这孩子的模样,简直是同他一个巴掌拍下来的,她不应该是这般模样,她应该拥有一张陌生的脸及不知出处的五官,每一处相似的部位都是对他无情地控诉及隐形地挑衅。他长时间不说话,表情冷漠,没有人敢加以安慰,怕他的悲伤一触即发。但事实恰恰相反,他只不过是在自我谴责,原因是他竟然因为这孩子确实是他的杰作而感到快活,哪怕是一丁点的快我没有都令他对自己充满了愧疚感和失望,要知道,原子弹爆炸后留下的辐射,可能伤其终身。所以,在他反省过后,他很快就感到前所未有的耻辱,这耻辱足以让他拥有惊人的力量把孩子及孩子的母亲一同击得粉碎,甚至消失殆尽,好似要杀人灭口、销毁证据,把这段羞于见人的历史从他生命里彻底抹杀,手脚干净又利落,无任何蛛丝马迹可寻,纯粹到可以说服他自己,他从未遇见过苏九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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